清晨的洛阳,灰雾像一层未揭净的纱。
街两侧的瓦当还挂着昨夜的潮气,坊门狭小,门楣下有人蹲着啃冷馍,热蒸气从馍里冒出来,冷风一吹便散。
昨日殿前演武的谈资已在瓦肆酒肆里飘开——有人说并州军阵如山,有人说温侯不饮一杯更像铁,更多的人只记得那匹红得发黑的马在校场里喷了两口白气。
武库外廊的并州营地,旗角垂而不蔽,风纪令三条悬在营门:不饮、不赌、不扰民。
魏校尉一早便把“护道粥棚”支起。粥棚不大,两口铜锅,锅里熬的是糙米拌豆叶,味道清淡,却比许多人家几日来见过的东西都更像“食”。
他把伍长们分作四队:一队按籍登记,一队维持秩序,一队斟粥,一队巡棚外,凡斗殴诈取者,先劝退,再记名,再依法通报——并州军不出刃,但也不放纵。
这般“有矩”的施粥,很快就把门口那条长蛇似的队列压成了两翼,如两条安稳伏着的老狗。
“校尉,北市来了一拨外乡人,说是流北邙的。”伍长来报。
魏校尉抬眼,眼里只有一线光:“先验疮疥,后入列。抬不起的,抬进来。记得,先给老人和孩儿。”他顿了一顿,又道,“钱箱里余钱有几何?”
“昨日募来的里正捐了二百钱,军中又拨了一百。”
“好。”魏校尉把钱按十钱一串分给四队头目,“每队自留两串,余者兑换粗盐,散给粥里的老人。记名,不许多取。”
话未完,一个背影清瘦的青衫少年在棚外停住。他年岁不过弱冠,眉目清峻,神色却并不青涩,眼睛像一汪浅浅的水,里头似乎有风在吹。
他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转身进了东城司徒府的巷子。
午前,王允的门帖到了——不显,不硬,只一行小字:“请并州温侯移步寒舍,叙护道之义。”
陈宫捻了捻帖角,笑意微敛:“司徒不欲显山露水,改在府中相见。此去,宜备三手:一手应礼,一手应变,一手应暗。”
“暗手是谁?”吕布问。
“魏校尉。”陈宫回身,“你守粥棚,亦是守‘民心’。若有人来闹,你只按不出刃之矩行。”
魏校尉应了,眼睛里那一点锈铁似的颜色更深了些。
午后,吕布只带张辽、陈宫与数名护卫,入司徒府。
府门不甚阔,门内却是一条极长的影壁,壁上旧画剥落着玄鸟与云气,玄鸟的嘴被岁月磨得模糊,只余一个向上挑的势。
穿过影壁,便见一池浅水,池畔竹影疏疏,台阶上置着三样物事:一柄旧诏、一根戒尺、一只空杯。
王允着淡色官服,须髯修整,神情淡淡。见礼毕,他伸手请入堂中:“温侯远来,便坐。今日无旁客,只有陈公台与张将军,皆是旧闻中人,王某幸甚。”
陈宫回礼,张辽抱拳,眼中光意如狼牙隐在唇内。
王允并未即谈大事,他指着台阶上的三物道:“旧诏者,名也;戒尺者,法也;空杯者,义也。今洛阳之局,三者纷错。董相国挟诏以令诸侯,此名也;以军法束士人,此法也;以私恩换人心,此义也。名法义杂揉,易令人心疑惧。温侯以军入城,若以锋压之,则名浮;若以法取之,则为器;若以义揽之,则或可成。”
“或可成?”吕布提起空杯,杯中无酒,他只看着杯底的纹理,说话很轻,“司徒要看的,是‘或’,还是‘可’?”
“先看‘或’,再看‘可’。”王允也从容,“多说无益,王某请一人出来。”
帘后步声微响,走出那青衫少年。他在门下施礼:“颍川东郭,久仰温侯。”
“东郭?”陈宫看他一眼,“颍川清议之士,年少而好奇功,常以聚散论人心。”
东郭微笑,不谦不恭:“公台过誉。东郭年少,所见粗浅。然眼下洛阳困局,愿陈一策,供诸君笑。”
王允笑道:“便请。”
东郭目光扫过堂内,停在几案上的旧诏、戒尺与空杯上,轻声道:“李儒以‘礼’缚并州军心,今日赐马、明日设宴,皆以恩入。此为‘以名行利’。破之者,不可与争利,不可与争名,须以更大的‘道’压‘名’,以‘民’证‘道’,以‘士’定‘名’。嘉以为,当立《护道三章》,以司徒之印署其首,以并州之兵护其行,以太学之士传其议。”
吕布看他:“三章?”
“其一,‘不扰民’——市井施粥、军中立规,以‘矩’代‘刃’,此章为‘安’。其二,‘护粮道’——并州愿以所缴弩机二十,以守城运粮之用,且请相府派文吏清点武库,立‘借名簿’,此章为‘实’。其三,‘正罪名’——凡军中所行,皆以‘护道’为名,不受私宴、不接私赐,一切以公文往来,此章为‘名’。三者立,则李儒再以‘礼’来缚,皆缚不到肉里,只能缚到‘公器’上。公器可借,不可恩。”
陈宫拍了拍手指:“以道压名,以民证道,以士定名——好三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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