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又起了一层薄雾,像有人用湿帚把天与地轻轻抹了一遍。
太学门前的榜仍在,红梅印与那道细细的刃痕在晨光里并肩,像两枚各守其边的钉。
角门的“折谣函”已换了新纸,昨日的谣,被人一笔一划改成“事实”,字旁钤上小小红梅,香气极淡,只够让留在纸上的墨味不那么冷。
北市粥棚的锅开得早,魏校尉把账面挂在最显眼处,不远处的寻人榜下又添了两个名字——有读书人站着念给盲眼的老太婆听,老太婆听到儿子的眉眼特征,边点头边抹泪,泪水在冬日里也泛着一点热。
市井与书院自有它们的秩序,然而今日,城中更有一处无声的暗潮:王司徒府。
午后,王允府前大门换了新束的柏枝,枝尖扎出七个方向,与门内廊下七枝红梅暗相呼应。红梅七枝,枝枝各异:或偏左、或俯仰、或微折、或正直。
那是盟夜所定的暗记:一枝应“请”,二枝应“迟”,三枝应“避”,四枝应“转”,五枝应“止”,六枝应“惑”,七枝应“杀”。廊内琴案擦得清亮,丝弦在指端轻轻按过,余音如风里极细的一缕草香。
陈宫与王允在偏厅对席。案上摊着一卷薄薄的纸,纸上是今夜宴席位次的“八行五列”。陈宫指尖扣在第三列:“此处空一席,给‘眼睛’。”
王允一笑:“相国的眼睛?”
“李儒的。”陈宫摇头,“董卓的太重,看不到细。李儒要看半遮半掩,不要看尽。”他把纸收起,语气一转,“主公那边?”
王允会意,目光从窗缝掠出去——并州营里,吕布方与张辽、高顺立在一张简陋的沙盘前。沙盘由湿土压成,鸽卵大小的石头落简为亭台门巷,几根竹签记注了暗哨与退路。张辽以鞭尖点在一处:“此处十步一暗戍,二十步一回头,若宫市牙人插眼,亦不过见一半。”
高顺则更简:“我人在门外,不入局。入局者,不可是我。”他抬眼看吕布,“陷阵营为砧,不为戏台。”
吕布点头:“你不入。你是锚。”他转向张辽,“文远,你入,但不扶刀。只扶人。”
张辽笑了一下,笑意短,锋藏在里头:“扶谁?”
“扶错的人。”吕布低声,“比如一个假醉的我。”
三人相视,笑意冷而稳。吕布收了笑,手按戟柄,指节在木上轻轻一叩,叩出了今夜的节拍:“不饮,不赐,不坐,不怒;礼立,意藏,眼半阖,心全醒。”
陈宫从里间出来,恰遇王允门吏来报:“司徒,乐工、舞人、酒器、菜肴俱备。红梅七枝,按‘请’之相摆妥。凤仪亭那边,匠人又复检机关三遍,无漏。”
王允点头:“再传一言——凡司徒府所出,皆以红梅为信,刃痕为契;凡府门之外,皆以‘护道之矩’为先。今日宴,请并州,仍不饮。”他顿了顿,“但要看起来,像饮。”
“像饮”,是这场戏的第一笔。陈宫与王允心下有数:要给耳目看,要给李儒看,也要给董卓看。像饮,是给人看;不饮,是给“道”看。
黄昏将至,司徒府前第一枝红梅,被门吏轻轻扭了一指向,落在“请”的方位。随后,一名童仆捧着上好素笺,出府向北而去。笺上仅有八字与一画:“连环之始,请。”字下刃痕极轻,指腹可辨。童仆一路向北,至并州营外,远远作揖,递上手中笺。营门值守把笺捧入,吕布展开,眼中光微微一转,即刻折好:“走。”
他不骑赤兔,仍乘那匹筋骨匀称、鬃毛黑得发亮的马。张辽与两名护卫随行,高顺自营门目送,不动。他们入城时,天色已有一线紫。城中的风带着炊烟与冬青的混味,街两侧的瓦淡出一层白。并州军仍以十人为伍,甲不离身,旗不过肩;但入了司徒府,甲解半襟,刀柄外裹青布,以示“入席不刃”。
王允远远迎至廊下,礼极周全,却不“厚重”。“温侯。”他一拱手,“寒舍简陋,徒以薄酒薄羹相待。”
吕布拱手:“司徒厚礼,我军有禁,不饮。以茶代酒,恕罪。”
王允笑:“早备清茶。”他侧身,“请。”两人在廊下并行,彼此语简而实:“太学今日清钟仍鸣,士人附议渐多。”“武库借簿,御史台请点,明日有官来核。”“折谣函已收三纸,多为市井传闻,不足道。”这些干货如两枚铁靴,稳稳踏在铺就的路上。
入堂,灯未全亮,纱罩里火光被压在一掌高。案上陈列以“清”为主:松子蒸饼、鹅梨薄片、葱汤洗肚、腌笋点椒。茶则是太学所供,一壶一盏,盏口薄如蝉翼。王允抬手:“请。”
吕布不坐,立而饮了一口,盏不碰牙,喉结略动。他放盏,目光转向堂后屏风。
屏外管弦初起,第一声箫如月下的一丝凉风,掠过竹梢,又轻轻落回水面。随之而来,是一串细碎的钗铃声——不是宫闱惯用的那种花俏,而是素净的银声,像雪里走来一串鹿蹄印。
貂蝉出现时,袖子是素的,绣的是极淡的梅纹,鬓边那支小小的凤钗并不耀人,是沉了年岁的古银,羽翅有纹,不以光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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