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露在金门的门钉上结成一枚枚小小的银果。
风一拂便化作极细的水线,从红漆上缓缓滑下。
羽林房里,纸墨气与盔甲的铁味搅在一起,像是冰与火并存。
吕布披衣端坐,案上摊着他与陈宫昨夜订出的《金门三问》与《金门九禁》,笔划峻直,像在墙上钉了九道钉。
胸前的绢囊紧贴皮肉,木簪与并州系扣在其中相偎相依,簪尾在他起身的一瞬,轻轻抵在胸骨上,“喀”的一声,细不可闻,却像给了他一记暗暗的提醒:忍,是刀鞘。
外头脚步匆匆,梁习捧着一方黑漆小匣进来,拱手道:“金吾,太常署送来今日礼仪册,另相国府传示:辰时二刻,凤仪亭前设宴——赐马。”
“赐赤兔。”陈宫侧身接过,拆看,嘴角挑起一丝笑意,“捧杀第二计到了。以恩缚心,用名锁手。若你不受,众口如潮;若你受,马在你心上,缰在他手里。”
吕布淡淡道:“受,则不缚;不受,不逆。”
他取过礼册,指尖在“凤仪亭”三字上停了停,眼底的龙瞳悄然敛去锋光,像有一尾黑龙在深水下翻身,反让水面更静。“凤仪亭,风是往上吹的,话也是。”
“今日便叫风倒吹。”陈宫把短笛转在手里,笛尾轻点掌心,“先去马监。”
——
马监署深在宫城东南,墙外柳丝垂地,墙内嘶鸣连连。未至厩门,便听一声怪嘶,嘶声不长,却像一把细锯从琴弦上缓缓锯过,锯得人心发痒。
厩门大开,一匹血色如火的马在空地上绕着一根桩子疾转,四蹄有风,鬃毛飞扬,眼角噙着一线湿光。
它并不只是红,而是赤至近乎紫,鬃尾处又见几缕白,远看像火中带霜。操马的小吏被拖得踉跄,嘴里骂声未出,被马尾一扫,跌坐在地。
“赤兔。”梁习低声,“西凉入洛第一良骥,相国府留中数月,狠、韧、快、灵四性兼备。今日才肯放出来。”
吕布目光落在马的鼻翼。鼻翼上涂了一点看不见的细光,若不细看便当作汗;他指尖轻抬,像摸见了空气里一丝不该存在的辛辣。他淡淡问:“喂了什么?”
马监丞笑容恭顺,眼底却滑过一丝不耐:“清水、草料、麸饼,另有安神香末少许。”
“少许?”陈宫把笛抵唇,发出一声短促的“嘀”,像在笑,“是平安香,还是椒香?”
马监丞一愣,脸色微变:“都是——都是旧方。”
吕布取过一瓢清水,水里倒入指尖一点酒,他走向赤兔,不急不缓,人在马前丈许站定,连呼吸也细了。
赤兔横颈怒视,前蹄刨地,刨出两道白印,气如蒸腾。
吕布不伸手,他只是抬起那瓢酒水,用指背轻轻弹了两下,水面跳起两朵很小的水花,落在马鼻翼上。赤兔猛一甩头,喷出一声鼻响,像被人拿羽毛挠在了不该挠的地方,怒意反因那一丝醒酒而稍解。
吕布这才缓缓近前,掌心朝上,停在马颌侧一寸的地方——不触,只给它一个“可触”的暗示。
赤兔呼吸在他掌心的气里停了一息,那一息很长,长到马监丞与诸小吏腿肚子都在颤。下一息,赤兔的耳尖微微一动,像是放下了一丝戒心。
吕布收回手,把水泼在马鼻上,顺便把那抹辛辣洗散。他转身,从腰间解下一缕粗革,将革上的系扣放在赤兔鼻侧晃了一晃。
粗革的味道混着汗与铁,赤兔鼻翼颤了颤,忽地又沉静下来——那是并州旷野的味,是贼风与雪夜的味,是跑远路的人与马彼此认得的味。
“它认得你。”陈宫笑,“马有心,人有意,意气相投。”
“它记住的是‘路’。”吕布低声,“认的是‘苦’。”他转身对马监丞道,“今后马料去香,只用清料。再有‘安神’,先安你。”
马监丞连声诺诺。
吕布跨鞍的一刻,赤兔再嘶,嘶音短促,像一个被释放的叹。
他不催,不鞭,只用腿在马腹侧轻轻一夹,赤兔已如箭离弦,绕场一周,四蹄沾地不见尘。众人只觉眼前红光一闪,人马已在另一侧。
陈宫拍手:“赤兔认主,今日赐马,倒像你反赠他一个‘路’字。”
吕布翻身下马,抚鬃,掌下肌理热而稳。他把系扣系在鞍前,回身道:“走,凤仪亭。”
——
凤仪亭在御花园西南,三面临水,一面倚山。
亭檐高挑,垂铃百枚,风过铃鸣,叮叮如雨。今日亭下铺白沙,两侧列侍从,前设案几,案上陈玉爵、琉璃盏与金樽。
殿角朱帘半卷,一抹宽大的身影在帘后模糊可见,珠玉之声“嗒嗒”如昨,肉香自帘缝里悄悄流出来。董卓未出,先闻其味。
李儒立于帘侧,衣素如昔,笑亦如昔,却比昨日更温,温得像一碗慢火煮的羹。
“金吾。”李儒上前一步,拱手,“相国命我迎。赤兔已备,陛下稍后至,先以马为乐,再以乐为礼。”
吕布遥遥一拱,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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