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仍在吹,但吹过的却是一片新定的秩序。
东方渐渐起了白。仓楼的影子从长长的黑缩短为灰,最后落到门枢与檐下。仓门一扇扇开——不是轰然,而是摩挲的轻响。
老仓吏们把压箱底的印信抬了出来,洗了洗,烘了烘,悲喜交杂中按上新的泥。印迹红里带黑,像雪地里烧过的火。乡民们背着空篓,带着孩子,蹲在门外,屏住呼吸,拢着衣袖,眼睛里全是粮食的光。
他们看着门洞里第一袋米被抬出,白亮亮的米粒从袋口溢出几粒,落在地上,孩子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捡,被母亲按住手腕。母亲哽着嗓子:“别,等人家说。”
陈宫将一只木匣放在案上,合着手对两位老仓吏拱了拱:“老丈,敖仓仍是敖仓,唯署名换了。自今日起,帐列两册:一为军,一为民。民册先列孤寡,后列军属,再列乡里。开粜之时,以券兑米。券在此,村社推三人共签,欺瞒者坐科。”他顿了顿,温声又道,“你们的法度在,我们的法度也在。法度不难,难在天下饥寒之心。可有人心在,仓就不怕。”
老仓吏抬袖抹了抹眼角:“小人一辈子守仓,最怕两件:一怕官来烧,二怕兵来抢。今夜……官不烧,兵不抢,小人死也闭眼了。”说着,他把印按在簿册左上角,重重一按,抬起时手指都微微发抖,却满脸赤诚。
“开粜!”张辽一声令。
门口的乡民像被一阵风推着前行,又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按住了脚,不敢抢,生怕失了规矩。第一位是一个背着老母的青年。
他把母亲放在台阶上,双膝一弯,跪下去,双手举着一枚刚拿到的“粮券”,那券上印的不是某家、某人,而是一个字:“民”。他喉咙一紧:“大人……这字真好看。”陈宫笑:“好看的不在字,在你们手上。”
秩序像雪后的河面,渐渐结起了光滑的冰,稳而清。
狼骑十五骑出仓,带着印章和空箱,往附近诸县而去——他们不是去征,而是去定。每至一处,点燃“义灯”,竖起“法牌”,三令五申,收起旧印,发下新券。灯在风中不动,牌在雪里生根。
吕布登上正仓楼顶。风从东方来,吹起他的发,披风在身后如一面玄色的旗。他俯视整个敖仓,仓楼如棋,渠水如线,山川在远处沉默。
诸将、仓吏与乡里代表在楼前列阵。张辽、高顺分立左右,陈宫稍后半步,目光沉定。吕布把方天画戟倒插在身旁戟槽中,双手背在身后,沉声道:
“天下之粮,今日起,不姓董,不姓袁,不姓吕——姓‘民’。”
这一句落下,风似乎也顿了一顿。人群里先是死寂,紧接着,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人的膝都弯了下去,发出一片“扑扑”的压雪声。
老仓吏泣不成声,青年抱着那张粮券低低叩头。张辽的手指在拳心里握紧又松开,高顺的眼睑垂下一线,陈宫垂眸,嘴角的笑意像一支安静的灯。
吕布抬手,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像在石上刻:
“得其仓者,不必得其城;得其民者,方能得其天下。吾以并州之法,守汉家之仓;以军纪为骨,以法度为皮;愿立一约:凡顺此法者,兴;逆之者,亡。”
“兴亡”二字,如雷不作声,却携千钧。在这一刻,“霸主一言”,不是怒,也不是嚣张,它像一道极冷极清的刀锋,把未来劈开了两条道路:一条亮,一条黑。
“陈宫。”吕布转首。
“在。”
“给袁本初与曹孟德各去一信。”吕布道,“可取粟,可借券,但须以乡里为先。若有军为己私而饿百姓,我兵即至;若能遵法护民,我粮即达。此非施恩,此定法。”
陈宫拱手一揖:“谨遵。”他心中明白,这不是“求和”,也不是“邀盟”,这是把“秩序”抛出去,让天下诸侯自己挑选命运。他们若选择法,便在这张网里与民同呼吸;若选择私,便在这张网外与饥冬抗衡。兴亡,于是一言定。
午时未到,四面八方便有风消息一般扑来:某县正堂带印来归,某乡绅捧钱来换券,某小股流兵欲趁乱劫仓,入北门三步,已上斩台。斩台的血在雪上铺开,红得骇人,却压住了随后再起的所有邪心。军纪之铁,森然可见。
仓内另一头,工士们按陈宫所拟,在空地上搭起了简易的制券棚。木版由昨日便备,字样是陈宫亲书的“民”与“并”。印油雪中不易凝,他便命人以米泔温之。许多年来,天下只见刀兵上的血,不见法度上的温。他用一碗碗米泔,把冷透的印油一点点暖开。
午后,一队尘影自东北而来,旗上画着“夏”字。是河内太守夏氏的使骑。为首者眉骨高,眼中藏着焦灼。他下马便拜:“奉太守命,遵并州法,愿以牛三百、盐三百石,换新券三万,急赈河内饥民。请大人开恩。”陈宫笑,递过规条,指着其中“一先一后”三字:“牛盐可换,但第一张券当发在河内孤老之手。此是‘先’。太守得券,方为‘后’。能行否?”使者眼角一红:“能!能!”他转身上马,急急如飞鸟去,仿佛身后真有一县的人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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