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之前,长安的风先醒了。
它从金水桥下的冰缝里钻出来,沿着宫墙的兽吻一路拍打,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试一试每一扇门闩、每一枚门钉是否松动。
太师府离宫的灯还亮着一两盏,灯芯瘦得像针。李儒披了青袍出门,袖口紧束,手背的青筋却一根根浮出来——昨夜凤仪亭三波风起,他看尽了风的走向:笑声往温侯身上引,礼意往太师身上裹,铃节被人换了心,界线被人画了根。风不站队,风只往缝里钻。
“今晨,我去一趟金门。”他对近侍道,嗓音苍,字字都像落在一方薄冰上,“替太师说一回情。”
“说情?”近侍不解。
“对温侯说情。”李儒的眼里一闪,“如履冰。”
——
金门侧殿的窗纸暗得发蓝。吕布未眠,靠窗而坐。窗外的铃按着昨夜新定的节律极轻地摇着,像有人在梦里翻身。他把锦袍搭在椅背上,甲片隐在衣里,边缘收得干净。他面前摊着一张小札,昨夜的字迹还未完全干透:铃、界、禁、影。右下角留着空,他本拟再添一笔,却迟迟未落。
门外传足音,有人敲了三下,停,再敲两下。是殿中监的暗号。吕布“嗯”了一声,门开了半扇,青袍先入,随后而入的,是李儒。
“温侯。”李儒站在门槛内侧,没有越半步。他看见窗下的人,突然想起昨夜那一瞬——殿前“金线”之内,戟牙挑住伶人衣襟的一瞬,力道刚好勾住人,不致其越界。那勾,与刀杀人不同,是以礼为鞘的冷。
“文优。”吕布没有起身。他指了指靠窗的榻,“坐。”
李儒没坐。他把手拢在袖中,像把一串火纹藏起来:“来,替太师说情。昨夜三波风,第一波是小人挑拨,第二波是笑里藏刀,第三波是故意造混。太师年长,性急,今晨发躁,我劝住了。太师说:‘父子间龃龉,一笑而过。明日凤仪亭,礼成为上。’此话,温侯肯信么?”
吕布看了他一眼,眼神淡而冷,像一条在深水里游动的影。他不答“信”与“不信”,只问:“文优来此,只有这些?”
“还有规矩。”李儒咳了一声,拢紧衣襟,“昨夜温侯改铃、划界、禁曲牌,有章法。今晨起,金门、玄武、太极殿三处,各有一条‘不越’。太师愿随规矩而行。”
“他愿意?”吕布唇角轻动,像笑又不像。他把小札推近光处,让对方看清那四字,“文优若真为规矩来,先答我两句:其一,铃内唯令,太师能否不以‘恩赏’越铃?二者,界内唯礼,太师能否不以‘父子’压界?”他一字一顿,像把两根极细的针插进话里,“若能,礼可成。若不能——笑也罢,怒也罢,都是他自取。”
“自取……”李儒复了一遍,眼底的寒更深。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刀在哪儿:不是插在别人肋下,是横在自己脚边,名为“界”。他收一收心底升起的那一点怒,换一个口气,道:“温侯昨夜在殿前救人,城中皆称‘金吾立规’,这规矩既成,太师不得不从。可这规矩若一日从上压下去,压得太狠,风会把它掀翻——温侯在礼上越一寸,太师便可借‘笑’反杀一尺;温侯在礼上收一寸,太师便可在‘名分’上再裹一层。彼此相挟,今日你我说话的每一字,都可能在明日成刀。”
“你怕我今明两日把刀拔出来?”吕布端起案上的茶,茶凉,茶盏却暖。他把盏心的光影照在掌心,轻道,“我不急。”
“我也不急。”李儒垂目,“急的是天下人手里的‘笑’。”他抬眼,突然换了一句,“温侯,你昨日把‘父子’匾踢落,城里人人都看见了。今晨我来,不替太师讨公道,只替你讨一个脸面——明日凤仪亭,太师‘赐名分’,你如能扶轿半步,天下人便会说‘温侯大度’。你不扶,人便说‘温侯妒色’。这一步,是冰,走得稳,礼成;走不稳,冰裂。”
门外的风翻了一下铃,铃长一声,短两声,按着他昨夜订下的节律。吕布把盏放下,目光掠过那枚摆在屏风背后的锦袍,又落回李儒脸上:“文优,你来,不是替太师说情,是替他的‘名分’求生路。你怕它断在明日的笑里。”
李儒沉默了一个呼吸。许诺、威吓都在舌根打了个转,他最后只吐出一句实话:“是。我怕‘名分’断在笑里。”他顿一顿,“也怕‘兵权’断在礼里。”
“兵权。”吕布复了一遍这个词。指尖不自觉地轻轻叩了一下案沿。他把叩声掩在铃声里,“文优放心。你怕的两件,我都不急着断。我只打算今明两日用礼勒住它们,让它们自己发脆。”
这句话像一把软刀从李儒肋下轻轻绕过。他忽然觉得人不在屋里,而在一口冰心的湖上对立而站。湖面薄得能照见脚趾,湖底暗纹却像蛇。他不再劝。他知道再多的言语不过让自己多走几步冰。他换了话题:“今晨,会有一纸金门直殿的值次簿从殿中监出——我在里面改了一条‘香道’,把太师的近卫往外挪半丈。此举是礼,不是计。你若不允,现在可以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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