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下到第十下,他没有倒。每一下都如火烙,他的呼吸变浅,汗从发际、颈窝、腋下泉一样冒出来,浸透里衣,粘在皮札下像一张冷湿的网。最后一下落地时,他脸色白得像纸,眼底却还留着一丝烫人的亮。他抱拳:“受罚毕,请归队。”
庞温点头,话却不是对他:“全营记看。军规,不是写在竹简上的字,是写在大家的皮上。你们每个人背上这十下,少掉的是十口棺材。”他转头,“归列。”
吕飞“是”,步子迈回去,比来时稳。
旁边有人在极轻地呼了一口气;又有人在他归位的一瞬,连眼睛都没动一下,仿佛方才一切与他无关。那人的冷漠不是对他,而象是对每个人——在这块场地上,个人的痛与尊严,统统比不上队列完整。吕飞忽然懂了庞温眼里的那种认真——不是“公报私仇”,而是一种人的重量被转化为“阵”的重量时的残酷。
午时未到,“铁血营”的第二项训练开始——对练。
场中央铺了厚草垫,四个方位摆着木人桩,桩上绑着草索,草索上的磨痕一道一道,像年轮。两两对阵,不用花招,只许杀招。刀枪遇骨,不许留情;假人桩作敌,先割喉、后破腋、再挑股,三招连环,熟到脚踝都能背。
“对练——起!”
刹那间,闷响齐起,夹杂着压抑到极致的闷哼。木桩被刺得微微颤,草索飞起,草屑扑人脸。有人被一枪震得踉跄,落地便有人上前把他拖开,一边塞药一边用绷带死命缠住他流血的前臂,整个过程像一条熟练的流水线,冷得令人牙根酸。
吕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庞温把他安排在最后一组,他握枪的手已经汗湿,虎口的皮被杆木磨得发红。他想起自家院子里那根旧枪棍,想起自己在夕阳下挥汗如雨的一千次抖杆、一千次扎刺——那些动作被风吹得很美,飞扬的尘土象是英雄的光。可此刻,眼前没有光,只有局促、紧密、要命的准。
“吕飞、陆十三——上。”
与他对阵的是个瘦高的老兵,脸上有刀痕,眼神却不凶,像夜里的水。他们相对而立,庞温一声“起”还没落到地上,陆十三的枪已经如蛇吐信。吕飞条件反射地封挡,枪尖一碰,虎口剧痛,半条臂麻得像别人的。他退了半步,又上——陆十三侧身,让、切、进,一股奇寒贴背而过,吕飞肩胛骤然一紧,他明白了:若这是实战,自己已被割了喉。
“停。”庞温抬手,“交换人。”
练到最后一组结束时,吕飞的手指已不听使唤。他把枪横在腿上,手背青筋浮起,汗顺着下颌滴在黄土上,砸出一朵小小的黑花。他的胸腔里有股说不清的东西在攒——委屈?不甘?耻?那些少年气里常有的词此刻全没了位置。他看着那些对练完还把枪擦得一尘不染的老兵,忽然生出一种迄今没有过的敬畏:这些人不是兄长麾下的“勇者”两个字就能概括的东西,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块磨得光滑的铁。
夕阳往山后坠去,营里开饭。汤里有羊肉,油花在表面涌,香气热烈。吕飞端起碗,手却因为被棍击过的背部震出细细的颤,他不想让人看见,索性背靠马厩的栅栏站着吃。马厩里草料的味道浓得发甜,夹着马粪的温热气息,夜风从缝里钻进来,刺得鼻尖发凉。
一碗汤下肚,热从胃里泛上来,他觉得背上那十条火蛇少叫了一声。正要再盛,身旁伸来一只粗糙的手,递过来一个小瓷瓶:“药酒。擦。”
吕飞抬眼,是陆十三。老兵把瓶塞一咬,扯开他衣背,酒气像火舌舔上皮肉。吕飞倒吸一口冷气,肩胛在酒液的辣里抖了一记。陆十三的手却稳,擦一遍,按一遍,按的力道不轻不重,似乎对每一块肌肉的走向都熟得过分。
“痛就叫。”陆十三道。
“忍得住。”吕飞声音发紧。
“不是为了逞强。叫出来,喘匀气。”老兵慢吞吞地说,“第一次挨棍子的人,都容易把气憋在胸口里,第二天练起来容易岔气。”
吕飞怔了怔,照他说的做,果然好过一线。他憋了半日的自尊在这一进一出的呼气里,像热汤上那层薄薄的油,散开,又被风吹冷。
“你今日犯错,不是因为懒,也不是因为不敬规矩。”陆十三道,“你只是看了旁的声响。”
“我只是……”吕飞停住。他想说“习惯”,又觉得这两个字在这地方像笑话。
“有人咳了一声。”陆十三替他接下,“你以为是‘人’,队列以为是‘阵’。阵比人重。记住这点,你就能好活一会儿。”他收了瓶子,“庞曲长凶,你别怨他。他身上有三十七条魂,一条一条看着死在队列里——都是小错堆的。那年在潦河,风大,号声没传到第三列,有个新兵走得快了半步,敌人的枪从阵眼穿过,直捅到中军旗,庞曲长当日把那孩子的尸首扛回去,背上烂了个洞。你问问他为什么棍子打得重。”
吕飞沉默。他看着陆十三唇角那道陈旧的伤疤,又看向营门方向,夜里军旗的影子在地上被火光剪短、拉长,像阴影里的刀。他用力点头:“我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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