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如墨,城头三盏长明火燃得不高不低。
宛城内外的风自黑石渠方向吹来,带着盐与药的冷甜,像一只看不见的舌在石缝里轻轻舔过。
鬼医坐在北门女墙下打盹,青葫芦横在臂弯,骨针在指间转了又转,仿佛也在等待一个“时”。他忽地睁眼,鼻翼微微一动,像闻见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懒声道:“戌时到了。”
中军大帐内,火不旺,炉不熄。吕布端坐榻上,颈侧白布一圈又一圈,布边的红已浅,红下却似有一线暗潮,随着呼吸极微极细地起伏。陈宫收拢案卷,把“荆蔡小印”的拓本捆好,淡淡一笑:“郡丞明日午后必至。今夜,只许稳。”
“稳。”吕布吐字如铁,眼神却黑白分明,“我不上阵,阵在秤后。”
鬼医掀帘而入,葫芦“咄”的一声搁在案角:“老根有了,铁粉也足,‘散浪汤’昨夜先温,今晚得‘收’。但收之前,要‘逆’——逆其势,夺一口生门。银针在何处?”
“骨针不行?”陈宫问。
“骨针行于‘逼’,不行于‘引’。”鬼医撇嘴,“要把‘三尾’从大脉旁微退一分,又不致‘迟肌’骤伏,须用银针渡隙。骨针太燥,银针温而韧。”他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卷旧布,打开,是七枚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尾刻着极小的星纹,“我这‘七宿针’走南闯北二十年,有三枚断了,剩下四枚,今夜够。”
陈宫挑眉:“你不是说不给官家用?”
“今儿不算‘官家’,算‘赌命’。”鬼医的嘴角一挑,像夜里猫在灶门口看见了鱼,“赌赢了,你们秤更稳;赌输了——”他看了看吕布,“我卷铺盖走。”
“你走不走随你。”吕布淡淡,“药下,针入,火照。”
鬼医也不客气,摆炉、开汤、候火,手像在摆棋。陈宫按着他昨夜所授的法,先以温雾引至颈侧,“肩井”外走三分,“缺盆”外二分,气先稳,毒不躁。鬼医拈起第一枚银针,针光不见,只觉指腹一凉,他低声道:“走‘天府’外一分,‘逆’。”针入之处不深,像在皮里掀一线微波。第二针“膻中”外三分,不取正,不动心,只借银走气,让气先一步把毒路占住。第三针落在背俞,银尾轻颤,颤里有节:“三息一住。”
吕布舌抵上腭,胸中那口气沉下又起,起落之间像一只被按在罐里的蛇,时要抬头,被按住又伏。他忽觉颈侧那条细冷像条分岔的小溪,一股往上,一股往外,往上的被“天府”那一点银光牵住,往外的被“缺盆”与“肩井”一道道温雾轻轻搁住。鬼医手中第四针末入,反以银尾在两针之间轻轻一敲,像在空中敲了一个看不见的小鼓:“回。”
“回?”陈宫低问。
“逆回。”鬼医眼里有光,“‘三尾’遇银则退,遇急热则走,遇急寒则伏。今夜先以银逆其路,再以温逼其尾,最后以‘收’按住‘迟肌’。——人心如是,毒亦如是。”
吕布唇角微动:“你这嘴,肮脏里还要摆道。”
“怕脏你早死了。”鬼医骂了一句,第三、第四针落稳,手指停在半空,“三息。”
帐外风声忽紧,像有人在城墙上拉起一张弓,又轻轻放下。张辽立于门外未入,胁下缠着新换的白布,刀在鞘中,眼神清而冷。他听见帐内微微的“钉钉”声,是银针轻敲针尾的节拍,像鼓心。他背脊往女墙靠了一靠,默默地把“以血践诺”四字在心里又过了一遍,胸中的火也随之轻轻落了下去。
鬼医忽停针,眼神一敛:“来了。”他把第五针取出,却没有立刻落下,反是伸手把炉火按低一分,“‘浪’起在此刻,强针即乱,要让它先‘翻’一指,再压。”
吕布忽觉胸口一涌,似有千针从里往外推。这一涌比前夜急,像谷里忽然塌下一面石,水无处走,便要从最薄的那处裂出去。他的耳中“嗡”的一声,眼前的烛火像被逆风吹了一下,光焰歪斜。陈宫的声音及时而稳:“三息。下住。”
他硬把那口气按在“下”,像把一匹惊马死死勒住。鬼医手起针落,落在颈侧“人迎”外极浅一处,针尾微拧,银线轻颤。那团涌至喉下的“浪”被银线截住,势不至上,转而沿着另一条细细的道向外偏,偏向昨日创口的旧处。陈宫见势,指一弹,湿帘开一翕,碎凉的药雾掩上,一股黑红极细的丝自伤口边缘缓缓渗出,像一条被捉住尾巴的小蛇,仍不甘心地吐着信。
“再半息。”鬼医轻道。第六针落于“天突”外半分,银尾一扣,“迟肌”原本伏在经处的那一丝滞意像被人轻轻拿走,整个胸腔里纷乱的小针一根根被风吹过,倒向一边。他这才吐出一口极长的气,气里带着铁的味。鬼医手心一翻,最后一枚银针在指上转了一转,不落,收:“收。”
陈宫立刻以“散浪汤”微微雾化,顺着银线的方向徐徐灌之。汤不热不寒,先甘后微苦,苦在舌后,甘在胸下。吕布闭了眼,肩背与脊椎之间那点硬生生的冷像被人用细网一下一下捞起,捞到喉,又按回胸,最终按在“下”。他听见鬼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吐了一口气,骂了一句:“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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