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的晨霜薄得像一层细盐,撒在黑土与车辙之间,踩上去轻轻一响。
昨夜的大火已熄,锅沿还残着一圈油星,风一过,油星便像细小的鱼鳞闪一下又暗下去。军旗在灰白的天色里抽动,红底黑纹,像被谁握着心脏轻轻拧了一下。
吕布站在中军的大桅旁,抬眼看一眼天。晨雾低,风往宛城的方向吹,他嗅到了城里飘出的柴草焦味与陈年的盐卤气息——一座城的胃口与脾气,早晨最诚实。手边的方天画戟倚在桅旁,戟刃经过夜里细致的抹拭,冷光敛着,并不耀眼,像一条养得很顺的铁蛇,蜷着身子睡。
“主公,宛城有使。”张辽从雾里来,甲片上的水汽尚未散尽,鬓角的寒气在说话时一丝一丝地化开。他抱拳,手势干净利落,“旗下报,来者持白帛,称奉张绣将令,愿请议和。”
“议和?”高顺步至,声音沉,像冬夜里压下去的太鼓,“昨夜还在箭上写字骂人,今日便议和。来得太快。”
陈宫坐在侧边的矮几后,翻过一张竹简,又翻回去,手指在简面上轻轻一搭。“快,未必是诚。也未必不是诚。”他抬眼,“但快,必是有人在催——催他们做选择。”
“谁在催?”吕布问,声音不高,像随手抛出一粒豆。
“饷道、豪右、军心。”陈宫笑而不笑,“还有一个人——贾诩。”
“哦?”吕布眉梢略挑。风从大桅缝里穿过,发出一声细细长长的啸,像在不耐烦地催他给个指令。他侧首去看画戟,戟刃上浮着他自己的影子,眼神被冷光切成两半,一半是刀,一半是风。“传令。让使者进来。文远,亲自盯着护送;高顺,陷阵营在外场挡他第二层护卫。公台,你与我同坐——看看这宛城,想拿什么价钱买命。”
“诺。”
使者来时,天色更亮了一阶。那人不过三十许,白袍外罩一件褐色的旧皮裘,肩背上有箭痕旧伤,走路时会不自觉地轻轻偏一下身。白帛在他手里,被汗渍浸出两道深色,帛头的系扣打得极稳。入帐,先是重重一礼,抬头时,眼神小心而直。
“在下梁虞,奉宛城张将军之命,来请军门息兵。”他把白帛摊开,帛上写得利落简劲:开仓赈军、归还所掠民丁百户、献出粮台总簿副本、愿以城外三十里地作缓冲——言辞之恳切,倒像一户被战火吓破胆的老实人家,把家底一件件掀给你看,只求你不要把灶也掀了。
“赈军?”高顺看一眼陈宫。陈宫将竹简收拢,目光贴着白帛的折痕走了一遍,轻轻摇头:“这不是城中豪族能出得起的笔迹,是军吏的手——笔道里全是赶路的气,字字像跑着写。有人很着急。”
吕布伸手,指尖在白帛边沿摩挲了一下,粗绢的纤维刮过指腹,像野草的毛刺。他忽地笑了笑,“梁虞,张绣让你来,说了几个字?”
梁虞一怔,神色微窘,“将军言:宛城愿息兵,不愿屠城。愿取义名,不求苟安。”
“好字眼。”吕布不置可否,把白帛递还给他,“回去告诉你家将军:朕——”他顿了一下,换了个语气,“我吕奉先,不好杀无辜,更不好便宜。他若要义名,我便给他义名:开门、卸甲、保军。军中将吏大小不诛,三军按功收编,张绣仍为偏将,调河北路。至于城中豪右,梗化民粮而肥己者,借此一并清理——这份‘清单’,你们自己给我写。”
梁虞猛地抬头,眼睛里有一种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的惊惶与热。“主公真肯留……将军真肯留我军?”
“我留的是人心。”吕布的声音极静,像火上捞起的一块铁,外面黑,里面却透着红,“我屠城一次,宛城便只剩一堆石头;我收城一次,宛城便是我之城。去吧。”
梁虞再拜,退出。但他出帐之时,帐外的风忽然变了个向,朝着营东带来一缕很淡的、若有若无的药香。陈宫眉心轻皱了一下——那味道他记得,是唐樱送来的香囊里压着的“七返白芷”的干香。吕飞站在稍远处的旗杆下练枪,少年人的背影干净凌厉,枪花吐吐纳纳,像一条银蛇反复游进游出,偶尔折成一个漂亮的三角,像天空下突然出现的一道干净符号。香囊绑在他腰侧,正被风轻轻拎起一点点边角。
“奉先。”陈宫压低声音,“今日设局,需不需要……让他避一避?”
“让他见见血。”吕布看着那少年的枪尖在雾里打出一串细碎的烛光,眼神里那半截锋芒短促地亮了一下,又沉下去。“与我在这世上活,早晚要过一回修罗场。既有香囊护着,要他学会在火里稳住呼吸。”
“诺。”陈宫没有再劝。他知道吕布的狠从不是对别人开始的,而是先对自己与最亲近的人——这人把“活”的代价看得太清。
午后,议和的场地选在营外三里的一处土冈。冈旁有一条被辎重车压得泥浪翻卷的窄道,车辙里积着昨夜的残冰;冈顶三株老榆,枝干向北,像三根半枯的笔。吕布不坐榻、不设帐,就着冈顶一块平石铺了一张黑毡,黑毡边缘被风掀起一丝,露出底下灰白的石面。石面上有许多刻痕,像曾经有谁拿着小刀在上头描过一场无聊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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