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乡愁
——论《屋企》中粤语诗学的空间重构与精神还乡
文/一言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上,粤语诗歌犹如一座孤岛,既与大陆相连,又保持着独特的语言生态系统。树科的《屋企》正是这座孤岛上生长出的一株奇花,它以粤语特有的韵律和词汇,重构了"家"这一永恒主题的空间诗学。这首诗表面上在寻找家的物理位置,实则通过方言的力量,完成了一场从地理空间到心理空间、从现实存在到文化记忆的精神漫游。
方言作为抵抗遗忘的武器,在《屋企》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诗学价值。诗歌开篇即以否定句式排除了家的具体地理位置:"屋企,唔系喺猎德村/嘟唔系喺怀德村/冇有喺大良德和社区/冇有喺珠江嘅湾区/冇有喺岭南嘅边度……"。这种否定并非虚无主义的表达,而是通过消解物理空间的确定性,为家的精神性存在腾挪出诗意的栖居地。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指出:"家宅是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屋企》中的家正是这样一种融合力量,它拒绝被钉死在某一地理坐标上,而是随着生命历程不断流动变形。
诗歌第二节以时间轴展开家的空间变形记:"细阵时,屋企喺颈挂住/大个啲,屋企喺书包/做咗嘢,屋企喺加钟/呢阵间,屋企喺心头/过阵时,屋企喺乡下、中原……"。这五句诗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循环,家的空间意象也随之经历了从实体到抽象、从外物到内心的转变。儿童时期的家是挂在脖子上的钥匙,这一意象既具体又富有象征性——钥匙是进入物理空间的工具,挂于脖颈则暗示着家与身体的亲密关系。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言:"语言是存在之家",而粤语在此既是表达工具,又成为家的本体,挂在脖颈上的钥匙隐喻着方言作为进入文化记忆的通行证。
成长过程中的家转移到书包,这一意象转换意味深长。书包作为知识的容器,暗示着家开始与文化认同发生关联。在广府人的集体记忆中,教育始终是家族延续的重要手段,"书包里的家"揭示出文化传承如何成为精神家园的建构材料。当诗人写道"做咗嘢,屋企喺加钟"时,粤语特有的"加钟"一词(意为加班)道出了现代都市人的生存困境——家被异化为工作时间的延长,物理空间的家被职场时空所侵占。这一句的痛感恰恰来自于粤语直接、生动的表现力,普通话的"加班"难以传达"加钟"所包含的机械重复感和时间压迫感。
诗歌的高潮出现在"呢阵间,屋企喺心头"这一句上。此时的家已完成从外到内的迁移,成为纯粹的心理空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内化并非简单的精神胜利法,而是通过前面一系列空间意象的铺垫自然达成的境界。心头之家比物理之家更为广阔,它可以容纳所有过往的家之经验。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写道:"真正的旅行者是那些为出门而出门的人,他们轻松如气球,永远不逃避命运,他们常说:'走吧!'"《屋企》中的家也是如此,它不断行走、变形,却从未真正消失。
诗歌结尾处的"过阵时,屋企喺乡下、中原……"将家的空间推向了更宏大的历史维度。"中原"一词的出现,将广府人的族群记忆与中华民族的大迁徙历史连接起来。客家人自称"中原士族后裔",广府人也多认同中原祖源,这句诗暗示着家不仅是个人记忆的容器,也是族群迁徙的文化记忆场。德国文化记忆理论学者阿莱达·阿斯曼认为:"文化记忆建立在对过去的指涉上,这种指涉是通过重复的实践和仪式化的表演来实现的。"粤语作为广府人和客家人的日常语言,正是这种"重复的实践",而《屋企》通过方言的诗化运用,完成了一次文化记忆的仪式化表演。
从诗学技巧上看,《屋企》的成功在于对方言节奏的精准把握。粤语有九个声调,比普通话丰富得多,树科充分利用了这一优势,使诗句在朗诵时产生独特的音乐性。如"冇有喺大良德和社区"一句,"冇"(mou5)、"喺"(hai2)、"德"(dak1)三个字形成声调上的起伏变化,营造出寻找无果的失落感。再如"屋企喺心头"中,"企"(kei5)、"喺"(hai2)、"心"(sam1)三字的声调递降,模拟出情感沉淀的过程。这种声调艺术是普通话诗歌难以企及的,也是粤语诗歌独特魅力所在。
从文化政治的角度审视,《屋企》通过方言写作抵抗了文化同质化的潮流。在全球化语境下,方言被视为地方性知识,往往被标准语边缘化。树科坚持用粤语写诗,不仅是一种语言选择,更是一种文化立场。美国语言学家萨丕尔曾说:"语言的背后是有东西的。语言不能离开文化而存在。"《屋企》中的粤语词汇如"细阵时"(小时候)、"大个啲"(长大些)、"做咗嘢"(工作了)等,都承载着广府文化特有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当这些词汇进入诗歌,它们就不再只是交流工具,而成为文化认同的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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