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要学着管家理事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贾府上下激起了层层涟漪。
荣国府账房内,此刻气氛却有些凝滞。
宝玉坐在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总账、库房出入册、各庄子地租明细。
林之孝、吴新登等几个大管家垂手侍立在下,神色恭敬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轻慢。
王夫人坐在一旁太师椅上,亲自坐镇,面上带着鼓励的笑容:“宝玉,莫要心急,慢慢看。若有不懂的,便问林管家他们,或来问娘。”
宝玉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目光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墨香混着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只觉头晕目眩。
什么“旧管”、“新收”、“开除”、“实在”…什么“夏税银”、“秋粮米”、“各色折租”…看得他眼花缭乱,如读天书。
他强打精神,指着一处问道:“林管家,这…这‘宁府那边送来端午例银二百两’,是何缘由?往年…似乎并无此例?”
林之孝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回二爷,这是往年的老例了。宁府敬老爷在时,两府财务分开,然逢年过节,互相有些银钱往来,以示亲睦。
自珍大爷当家后,这例便…时有时无了。今年许是珍大爷心情好,又送来了。”
宝玉“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又指着一笔开销:“这项‘采买小戏子并置办行头,支银一千二百两’…怎如此之多?”
吴新登接口道:“二爷,这是去年老太太寿辰前,为备省亲别墅宴客之用,蔷哥儿南下采买戏班的花费。当时禀过太太的。”他说着,瞥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宝玉皱了皱眉,他依稀记得那班小戏子,唱得虽好,却也没觉得有何特别,竟花费如此巨资?他心下疑惑,却不好再问。
翻看库房册子时,他又发现几处蹊跷:“这‘貂皮六十张’、‘海龙皮二十张’、‘倭缎五十匹’…出库记录模糊,只写‘各处分用’,具体用在何处?”
几个管家互看一眼,林之孝干笑道:“二爷明鉴,年节下赏人、送礼、各处应酬,琐碎得很,难以一一注明。皆是循旧例办理。”
宝玉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却又抓不住错处,只得作罢。
一上午下来,他只觉得头昏脑涨,腰酸背痛,比连作十首诗还要累人。看着母亲欣慰的笑容,想着贾环那“报馆”的许诺,他只得咬牙硬撑。
午后,王夫人去歇息,留宝玉独自处理些简单事务。恰逢几个庄子上的管事来交租子、对账。
那几人见是宝玉主事,眼中皆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堆起满脸笑容,言语奉承,然报上来的账目却含糊其辞,言语间多有推诿试探。
宝玉不善计较,被他们绕得晕头转向,几乎要被糊弄过去。幸得一旁的小厮机灵,暗中提点,方未出大纰漏。
好容易打发走庄头,宝玉瘫在椅上,长吁一口气,只觉得心力交瘁。
他这才明白,这管家理事,远非想象中那般简单!其间牵扯之多,人情之复杂,远胜风花雪月、诗词唱和百倍!
傍晚,贾环自兵部回府,便听若烟禀报了今日账房之事。
他沉吟片刻,道:“去怡红院。”
至怡红院,只见宝玉正对着一桌账册发愁,袭人在一旁打着扇子,柔声劝道:“二爷,歇会儿吧,仔细累着了。”
见贾环进来,宝玉如见救星,忙起身道:“环兄弟!你来得正好!快…快帮我瞧瞧这几笔账…”
贾环摆手让袭人退下,坐下翻了翻账册,目光在那几笔“各处分用”及庄头报账上停留片刻,心中已了然。
他放下册子,看向一脸苦恼的宝玉,淡淡道:“二哥哥是否觉得,处处掣肘,难以着手?”
宝玉连连点头,诉苦道:“正是!账目繁杂,言语含糊…那些管家庄头,面上恭敬,话里却藏着机锋…我…我实在难以应付!”
贾环道:“此乃常情。你初接手,他们自然欺你生疏,试探于你。
你若强硬,他们便收敛几分;你若软弱,他们便得寸进尺。管家理事,非仅看账本,更需懂人心,知进退,恩威并施。”
他指着那笔“各处分用”:“此等模糊账目,最易藏污纳垢。
你明日便可下令,自即日起,所有库房支取,无论巨细,皆需注明具体用途、经手人、领取人,否则一律驳回。旧账…暂且不论,新账必要清明。”
又点着庄头报账:“至于庄子上的人,更需仔细。
你可择一两个往年收成最好或最差的庄子,亲自或派得力之人下去查勘,核对账目实物。杀一儆百,其余自然规矩。”
宝玉听得目瞪口呆:“这…这般严厉?会不会…得罪人?”
贾环冷笑:“怕得罪人,便不要当家!你如今是主子,他们是奴才!奴才欺主,便是大逆不道!
你秉公办事,何惧之有?唯有立下规矩,显出手段,他们方会敬畏,不敢欺瞒。否则…你这家,管与不管,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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