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耿的嗓门撞碎了清晨的寂静,苏芽踩着冻硬的草屑跑过去时,后颈的碎发被山风卷得乱翘。
她蹲下身,指腹碾过那丛扎眼的绿苔——叶片脆生生的,却带着股腐坏的酸气。
再看倒伏的蕨类,黑腐的叶边正渗出黏液,在石头上洇开一小片暗斑。
"臭了。"
身后传来阿秀的抽鼻子声。
苏芽抬头,正见几个妇人用布巾捂着口鼻,脸色发灰。
昨日还清冽的空气里,不知何时漫开股闷臭,像烂在泥里的死鱼,混着潮湿的霉味往人肺管子里钻。
"三婶的胳膊起疹子了。"
小禾突然扯她衣袖,炭笔往人堆里指。
苏芽顺着看过去,三婶正攥着胳膊肘直搓,腕子上红点点连成片
"痒得睡不着,今早起还咳个不停。"
苏芽的指尖在石面上敲了两下。
她转身时瞥见小豆抱着陶碗从旧过滤池方向跑来,发辫上沾着泥点
"芽姐!池底的淤泥在冒泡!"
小姑娘喘得厉害,陶碗里的泥汤晃出半圈
"我摸了摸,热的!"
苏芽接过陶碗,蹲在池边。
废弃的过滤池早没了活水,池底淤泥泛着青黑,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像煮沸的浆糊。
她用树枝挑开一团淤泥,底下翻出更浓的黑,混着几缕暗红——是残留的毒水沉渣?
"取火折子。"
她对小豆说。
陶碗里的泥水被搅开,浮起一串气泡。
苏芽划着火折子凑过去,蓝白色的火苗"呼"地窜起寸许高,转瞬又灭了。
"腐沼之气。"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转身喊铁娘子
"旧池停用,明日就挖新池,双池轮着用——一个过滤活水,一个晒淤泥曝气。"
又指了指池边堆着的石灰残渣"
把这些混进淤泥里,晒干了砌墙。"
铁娘子抹了把脸上的灰
"得嘞!
我这就带工匠筛石灰去!"她抄起铁锨转身时,裤脚带起一片泥星子,溅在小豆的布裙上,小姑娘也不躲,只盯着苏芽手里的《农政辑要》——书页被翻到"粪土化气"那章,墨迹在晨光里泛着暗黄。
"地在闹脾气呢。"
苏芽合上书,望向湿地里枯败的蕨类。
她蹲下身,掐断一株蕨的根须,黑色的汁液沾在指尖,酸得人皱眉。
祖母的话突然浮上来"
地耕三载必歇,不然它要咬人。"
那时她蹲在灶房看祖母筛药,灶火映着老人眼角的皱纹,"你当土是死的?
它会喘气,会累,你糟践它,它就糟践你。"
"湿地停采半月。"
苏芽站起身,声音盖过风响"改去洞侧斜坡开田!热泉流经的地方做田基,铺碎石引水成网。"
她指了指堆在角落的腐叶和人粪
"把这些和灰砖粉混起来当肥,覆暖胎布保温。"
"芽姐!"
小豆突然往前挤了半步,脸上沾着的泥点都在发亮
"我带小崽子们拾粪去!分筛、记量,我做肥账簿!"
她扬了扬手里的竹片,上头歪歪扭扭刻着"张二家:粪三桶李婶:腐叶五筐"。
柳六郎扛着木棍从人堆里钻出来,咧嘴笑
"连屎都要记账?"
"肥足,苗才足;账清,心才清。"
燕迟的声音从石屋门口传来。
他抱着一摞竹简,发梢沾着冰碴子——显然刚从外头回来。
见苏芽望过来,他走得更快些,竹简在怀里蹭出沙沙声
"我查了《齐民要术》,混肥要讲配比。"
苏芽接过他手里的竹简,指尖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嘴角轻扯了下。
她转身走向新垦的斜坡,靴底碾过冻硬的土块。
小豆带着孩子们跟在后头,竹片碰得叮当响;铁娘子的铁锨已经凿进冻土,溅起细碎的冰碴;燕迟站在田边,正拿炭笔在木板上画肥田的布局。
"都过来。"
苏芽弯腰捧起一把混好的肥,深褐色的土末从指缝漏下
"这不是抢地,是养地。"
她捏起一粒苔麦种,轻轻按进松软的土里
"等它发芽了,我们就知道——地记不记仇。"
第十三夜的风比往日更尖。
苏芽被砸门声惊醒时,棉袄都没穿全,只抓了件皮氅就往外跑。
月光下,新肥田的土垄裂开道口子,热泉水流到半路突然断了,露出底下裂开的陶管。
"管子被淤泥顶裂了。"
老耿举着火把,火光映得他额头的汗直闪
"里头全是滑溜溜的绿膜,像...像毒水没清干净似的。"
苏芽蹲下身,指尖划过陶管内壁的绿膜。
黏滑的触感让她皱眉——这是毒水残质遇肥发酵了。
她把耳朵贴在陶管上,水流声滞滞的,像堵了团棉花。
"拆管!"
她拍了拍老耿的肩
"所有陶管都加灰石滤环,接口刻凹槽卡位。"
又转头喊小豆
"你带巡管队,每日敲管子听声,记'管音日志'——响脆的是通,闷哑的是堵。"
七日后,热泉重新在陶管里唱起来。
苏芽在田头立起木牌,用炭笔勾出"腐→肥→苗→食→粪→腐"的循环图,最后添上一行字
"土不记恩,也不记仇,你咋待它,它咋待你。"
小禾站在醒事墙前,炭笔落下时顿了顿,最终添上"
地醒了,我们也醒了。"
当夜,燕迟在账本上写下:"活谷元年,春不分节,只记——第一块肥田活了。"
冰层下的蓝光仍在蔓延,像无数根发光的丝,悄悄缠上导流渠的陶管壁,随着水流轻轻颤动。
第七日清晨,阿柱来敲苏芽的石屋门,声音发颤
"芽姐,二牛哥昨夜说胡话,今早手直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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