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灰的啸声撞碎晨雾时,苏芽正蹲在草径尽头。
红芽草的茎蔓裹着薄冰,在她指节间脆生生折断,露出内里湿润的红芯——这是她亲手培育的变种,耐寒性比初时强了三倍,可此刻却像被什么牵引着,齐刷刷朝南岭褶皱处的云里钻。
“苏头儿。”
燕迟的靴底碾过积雪,地图卷角沾着草汁
“草径的走向和我昨日夜观星象对不上。”
他蹲下来,指尖顺着草尖方向比画
“按星轨推算,南岭深处该是片死火山口,可红芽草……像是在找什么活物。”
苏芽扯下腰间的兽皮手套,按在结霜的地面上。
寒意顺着掌心往骨头里钻,却在触及某块硬物时顿了顿——她抠开积雪,露出半块青石板,纹路是大雍官路特有的回字纹,边缘还嵌着冻成冰珠的血渍。
“镇北府。”
燕迟突然出声。
他不知何时爬上了旁边的矮坡,正拂去一块斜插在雪堆里的石碑
“史书记载,永冬前三年,北境军镇因雪灾哗变,镇北府被大雍皇军屠城。”
他的指腹擦过碑身凹痕
“但碑上的刻痕新得很,像是用冰锥补刻的。”
阿灰突然低嚎一声,前爪扒住苏芽的裤管往坡下拽。
苏芽顺着它的视线望过去——晨雾正像被刀割开般向两侧退去,露出半座被冰壳包裹的城池。
斑驳的城墙上,“镇北府”三个大字结着冰花;门楼前悬着七具绞架,铁链冻得发硬,尸身上的铠甲还泛着冷光,却没有半分腐臭,唯有寒气顺着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有活物。”
燕迟的声音沉了沉。
他不知何时摸出了随身的铜柄小刀,正抵着一具军官遗骸的腰间,“虎符。”刀背敲开冰壳,露出半枚青铜虎符,背面阴刻“北境巡抚·代天执法”,内槽里塞着半页残简,墨迹未干
“懒罪杖六十,妄言者斩。”
苏芽接过虎符时,指腹被冰碴划破了道细口。
血珠刚渗出来,就被虎符上的寒气冻成了小红豆。
“不是遗物。”
燕迟的拇指蹭过残简边缘
“墨迹里掺了雪水,在永冬的低温下,至少要半日才能凝固——可我们到这儿不过一个时辰。”
阿灰突然伏在雪地上,前爪死死抠进冰缝,喉咙里滚出呜咽。
苏芽摸了摸它的耳朵,能感觉到皮毛下的肌肉在发颤——这畜牲跟着她从永冬第一年活到现在,连食人熊的气味都不怕,如今却像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我进去。”
苏芽解下腰间的银剪刀,用布角擦了擦刀刃
“小禾跟我,燕迟带其他人在城外扎营。”
她转身时瞥见燕迟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笑,
“放心,我怀里还揣着你给的避寒丹,冻不死。”
城门洞的冰壳在脚下咔嚓作响。
小禾攥着药囊的手背上青筋直跳,凑到苏芽耳边轻声道
“头儿,这城门……像是被人用冰砖重新砌过的。”
苏芽抬头,果然见城砖缝隙里塞着新鲜的冰渣,有些地方还沾着草屑——和红芽草径上的草屑一模一样。
衙门大堂的门虚掩着。
小禾刚要推门,苏芽突然拽住她的手腕——门缝里漏出一线青黄的光,带着股焦糊味,像极了她当年在乱葬岗见过的人油灯。
“永冬元年十一月廿三,流民张七郎私开仓廪,判‘盗国罪’,秋后问斩。”
沙哑的诵律声撞在冻得硬邦邦的梁柱上,震得门框直晃。
苏芽推开门,只见正堂中央摆着张黑檀木案,案上一盏人油灯烧得噼啪响,灯芯是一缕白发。
案后坐着个白发老吏,穿着大雍刑房的皂色公服,胸前补子上的獬豸绣得歪歪扭扭,像是自己缝的。
他手里攥着柄青铜戒尺,正一下下拍着案上的竹简
“永冬元年十二月初五,农妇刘氏夜哭丧夫,判‘妄言惑众’,杖毙。”
“你是谁?”
苏芽的声音像块冰碴子。
老吏猛地抬头。
他的眼白浑得像冻了三十年的浊酒,却在看见苏芽的瞬间亮了亮
“你来了。妖妇苏芽,擅改户籍、纵民无度,按《大雍律疏·职制篇》,当处‘坏纲常’之极刑。”
小禾的药囊“啪”地掉在地上。
苏芽弯腰捡起,指尖摸到囊底的止血粉,凉丝丝的。
“谁诉你?”
她盯着老吏的眼睛
“大雍早没了,谁还会来告我?”
老吏的戒尺“当”地砸在案上,震得人油灯跳了跳
“民不畏法则乱,何须谁诉?!”
他掀开案下的布帘,露出整整齐齐码着的律典,最上面那本封皮泛着油光
“我守着镇北府的律,守着大雍的法,三十年了……”
他突然笑起来,皱纹里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你看,他们都在这儿。”
小禾是在巡查牢狱时发现那些木枷的。
地牢的冰墙上挂着三十七个木枷,每个枷板内侧都刻着罪名:“懒罪”“私婚罪”“夜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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