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城市还在薄雾中喘息,梧桐叶上挂着未散的夜露。
林野站在“倾听者之家”的门口,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把黄铜钥匙——昨夜陈伯交到她手里的时候,掌心还带着老人常年握壶留下的温热褶皱。
“这次是你租的,不是他。”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在她心里沉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晨光里漾开涟漪。
她没急着开门,而是忽然蹲下身,将钥匙轻轻贴在心口。
那里曾有一道狰狞的荆棘纹身,随着每一次压抑、讨好、崩溃而蔓延生长,痛得她整夜难眠。
如今只剩一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月牙痕,触之微温,像一块被阳光晒透的石头,沉默却有重量。
她闭上眼,呼吸放轻。
原来金手指从未消失。
它只是不再以疼痛为语言,不再用刺入肌肤的方式提醒她世界的冷漠与灼伤。
它沉入了河床,化作一种更深的感知力——不是被动承受情绪的潮水,而是主动走向那些正在溺水的人,伸手,不说一句话。
门开了。
屋内已有身影在忙碌。
江予安正弯腰整理桌上的培训资料,动作细致得像在布展一件艺术品。
他把《共情技术手册》放回帆布包,取而代之的是一本手写笔记,封皮上是林野熟悉的字迹:《静默对话日观察实录》。
那是她三个月来记录的十二场无干预倾听实验,每一页都浸着别人的泪水、沉默和终于敢说出口的“我其实很累”。
林野倚着门框看了许久。
他穿着洗得发软的灰衬衫,袖口卷到小臂,神情专注得像个刚入学的学生,而不是那个曾在心理咨询界被称为“理性堡垒”的江医生。
“不准备你的‘专业身份’了?”她走近,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这份来之不易的平凡。
江予安抬头看她,笑了笑,眼角泛起细纹,“赵岩昨天来找我,说我用了十年穿白大褂,却忘了怎么当个普通人。”他顿了顿,手指抚过那本手写笔记的边缘,“我想试试,只用‘江予安’这个名字去听。不是咨询师,不是解谜人,就是一个愿意站在这里的人。”
林野怔住。
她望着他,心口那道旧疤轻轻一跳,像风拂过湖面,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波纹。
从前她总以为救赎是有人能把自己从深渊里拽出来,后来才明白,真正的救赎,是有人愿意蹲下来,和你一起坐在黑暗里,不说“别哭了”,也不急着给答案。
第一期“倾听者训练营”在上午九点开始。
八名学员围坐成圈,大多是社区工作者、教师,也有两个大学生。
空气里有种小心翼翼的安静,像一群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试探着迈出第一步。
自我介绍时,有人紧张得念错名字,有人说到自己也曾“被忽略太久”,声音突然哽住。
林野没有打断,只是轻轻点头,像一片不动声色的岸,任情绪的浪拍打。
直到一名戴眼镜的年轻女孩举起手,声音怯生生地切进寂静:“林老师……如果我听了,对方哭了,我该怎么办?”
全场静了下来。
窗外的阳光斜斜铺在地板上,映出录音机的轮廓。
林野没回答,而是起身走向角落的小柜子,取出那台老旧的双卡录音机——是陈伯特意留下的,说老东西听得更真。
她按下播放键。
磁带沙沙转动,几秒后,传出一段模糊却清晰可辨的对话。
是“静默对话日”那天,王建国父子的录音。
父亲声音干涩,反复说着“我不懂你说的那些心理话”,儿子低头搓着手,说“我只是想你知道我在疼”。
最后那句——“爸不懂,但我不赶你走”——响起时,屋子里仿佛落了一层看不见的霜。
林野关掉录音,转身面对众人,声音很轻,却稳得像锚定的船: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的在场,就是答案。”
有人吸了鼻子,有人低头擦眼角。
陈伯站在门边,双手拄着拐杖,默默点了点头,眼神像看一片终于破土的春林。
中午过后,阳光转暖。
学员们分成两组进行模拟练习,房间重新布置成几个半封闭的谈话角。
林野穿梭其间,偶尔低声提示一句“慢一点”“让沉默待一会儿”,更多时候只是站着,像一棵树,提供阴影和稳定。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轻微的争执声。
她抬眼看去,只见一对母女站在练习室外犹豫着。
母亲四十出头,眉眼紧绷,手里攥着包带;女儿约莫十六七岁,低着头,校服领子歪了,眼眶已红。
“我不是不让你说,”母亲语气焦躁,“可你说的这些,哪次不是敏感过度?别人随口一句话你就睡不着,这正常吗?”
女儿猛地抬头,声音颤抖:“你从不听我说话!你只会说我不对!”
空气骤然凝滞。
林野停下脚步。
她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调解。
她只是静静看着她们,像多年前那个在钢琴房里被打耳光的小女孩,也曾这样望着自己的父母——渴望一句“我听见了”,换来的却是更深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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