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余威尚在京城上空震荡,“准侍郎夫人”的名分如同烫金的枷锁,牢牢扣在云映雪身上。城西小院那场关于“场地费”的算盘交锋硝烟未散,新的风暴已至——按礼,她需亲赴谢府,拜见未来翁姑。
谢府。
坐落于皇城根下朱雀大街的谢氏祖宅,五进的深宅大院,朱门高耸,门前一对历经百年的青石狮子,鬃毛虬结,怒目圆睁,无声诉说着簪缨世家的厚重与威严。门楣之上,“敕造柱国谢府”的金字匾额在深秋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生疼。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的清冷气息,与城西小院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云映雪今日换上了锦绣阁新制的衣裳。并非明艳的华服,而是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交领襦裙,外罩同色系绣着疏落竹叶纹的素纱褙子。发髻简单绾起,只斜插一支谢砚之前日“送来”的白玉嵌东珠步摇,珠光温润,不显张扬。这身装扮,清雅出尘,恰到好处地弱化了“商贾”印记,又不过分迎合高门贵气。她手中,依旧握着那柄金箔包边、缺珠崩口的黄铜算盘,冰冷的触感是她唯一的底气。
谢砚之玄衣如墨,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前。他步履沉稳,面容冷峻如常,深邃的眼眸扫过府门前垂手肃立、眼神却带着审视与好奇的仆役,无形的威压让所有窥探的目光瞬间低垂。然而,这份威压,在踏入那扇象征着谢氏百年荣光的朱漆大门后,仿佛被某种更深沉、更无形的力量悄然消解。
绕过影壁,穿过重重庭院。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凝固的时光之上。抄手游廊曲折幽深,廊下侍立的仆妇丫鬟屏息凝神,姿态恭谨得如同泥塑木雕,眼神却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刺探着这位新晋“夫人”的底细。空气沉滞,带着沉水香也压不住的、令人窒息的疏离与审视。
正堂“崇德堂”终于到了。
堂内宽敞肃穆,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上首两张紫檀木雕螭纹太师椅空悬,显然是为谢家真正的掌权者——谢老太君和谢砚之之父,远在西北军中的柱国大将军谢擎——所留。左右下首,分坐着谢府几位有头有脸的叔伯长辈、婶母夫人。皆是锦衣华服,气度雍容,眼神或淡漠,或倨傲,或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轻蔑。
谢砚之引着云映雪上前,对着右侧上首一位身着赭色福寿纹锦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老妇人躬身:“孙儿砚之,携未婚妻云氏映雪,拜见三叔祖母。” 又转向左侧一位身着深紫团花袍、面容与谢砚之有几分相似、却透着几分沉郁之气的中年男子:“拜见二叔父。”
这位三叔祖母,乃谢老太君嫡亲妯娌,在老太君随夫镇守西北期间,暂掌谢府内宅中馈,地位尊崇。二叔父谢文远,则是谢砚之已故父亲的嫡亲弟弟,现任工部侍郎,在府中颇有实权。
三叔祖母眼皮微抬,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云映雪身上扫过,尤其在看到她手中那柄算盘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鼻翼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她并未叫起,只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
二叔父谢文远倒是开了口,声音带着惯常的官腔,听不出喜怒:“起来吧。既是陛下赐婚,圣意难违。日后入了谢家门,当谨守本分,克己复礼,莫要再行那等抛头露面、有辱门楣之事,堕了我谢氏百年清誉。” 话语平淡,字字句句却如同裹着冰碴的软鞭,抽打在云映雪“商贾”、“抛头露面”的出身之上。
下首几位旁支婶母,更是毫不掩饰地交头接耳,低语中夹杂着“商贾”、“算盘”、“好手段”等字眼,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云映雪依礼起身,垂手侍立。迦南之毒带来的眩晕感在沉水香的冷冽气息中更加明显,她用力握紧手中的算盘,冰冷的铜梁硌着掌心,带来一丝锐痛和清醒。她面色沉静如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未曾听见那些刻薄的言语。
“这便是那位名动京城的‘算盘才女’?” 左侧下首,一位身着玫瑰紫织金褙子、妆容精致的年轻妇人忽然开口,正是二叔父的续弦夫人柳氏。她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目光落在云映雪手中的算盘上,“哟,这吃饭的家伙什儿,竟也带到府里来了?莫不是一会儿敬茶,还要给我们这些长辈算算茶资几何?”
堂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云映雪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柳氏:“二夫人说笑了。此物随我多年,见证兴衰,已成习惯。非为算资,只为……心安。” 她的声音清亮平稳,不卑不亢。
“心安?” 柳氏嗤笑一声,用染着蔻丹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谢府高门大户,规矩森严,自有祖宗家法、圣贤道理让人心安。何须这沾满铜臭的器物?” 她语气陡然转厉,带着训诫的口吻,“云姑娘,既入谢府,便该知晓轻重!这满身市井商贾的习气,该收一收了!否则,日后如何执掌中馈,相夫教子?莫要以为有陛下赐婚,便可恃宠生娇,忘了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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