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城便先醒了。
井栏沿着石阶挂了串串露,窑场的火收成一线,像有人用手指按住了跳动的心。鼓楼影还没落地,白榜前已有人驻足。
里正照例大声念昨夜更新:泔水外排、暗渠吃油粉、脏井覆布、巡更加哨——念到“未杀”二字,人群里冒出几声怪腔的笑,又很快被压回喉咙。
郭嘉站在内署窗后,看城的气息起落,像在听一张鼓皮从松到紧的每一寸变化。
他收回目光,指腹在桌面轻轻一敲,敲出三下极轻的拍:一为人,一为城,一为己。他转身,提起一盏药茶,茶面微泛褐色,姜丝在杯壁浮浮沉沉。
他没有立刻喝,先把气息沉到丹田——那里藏着一条黑色的东西,鳞片贴着血肉,时不时会轻轻收束一下,像提醒主人的存在。
龙煞。
他知道它的名字,也知道它的性子。
昨夜“弦日”收尾时,黑龙曾沿着星图的一道缝偷偷探出尾尖,舔了一口他的心。他以为忍过去了,可今晨它反而安静得过分。静,有时比躁更危险。
荀彧走进来,袖口收得一丝不乱,把薄薄的簿册放到案上:“白榜更完。井水变甜的传言,愈多;投油之徒押在衙后,未审。你若要见,我去叫。”
“不用了。”郭嘉把药茶一仰而尽,声音很轻,“今日去寺前看一眼。”
“那位‘无影’的僧?”荀彧拢指,“系左,还是系右?”
“看他手。”郭嘉笑了一下,又咳了一声,把笑压回去,“也看我的心。”
黄月英姗姗至,袖口沾灰,竹匣里盛着新铸的两枚夔钉与一管细长的铁针。“
暗渠吃油粉的配方改了,吃得更快。脏井再加一层粗麻网,今晚就挂。”她看了郭嘉一眼,嗅到药茶的辛辣,眉心一皱,“你身上的‘寒’更重。”
“换来的。”郭嘉答,“换来一张更稳的图。”
“别把自己换没了。”黄月英没多说,闭匣而去。
午前,阳光从屋檐压下来,像一道白刃。
鸩依令至寺前。她今日的衣是一身洗到发白的青布,发挽得松,耳后别着一支并不明显的木簪。
寺前香火正盛,进香的妇人抱着孩子跨门槛,孩童的哭声像针,冷不丁扎一下。长廊两侧,石狮低头,廊下风从它们牙缝里穿过去,带出一丝清凉。
郭嘉立在对面茶铺的阴影里,手边放着一碗温到不烫的茶,眼神却像刚从石上磨过,平,且利。鸩不看他。
她从石阶上走过,像一个来寺里替人还愿的小娘子,脚步快慢不均,一如昨日的课。她在廊下停顿,目光落在一双鞋上——黑布鞋,鞋口边缘被香灰熏出一点点灰白,鞋带的结左缠右压,压痕新鲜。她的眼皮没抬,指尖却在袖里轻轻动了一下:左。
一名瘦高的僧从雨檐下走出,手执木鱼,嘴角挂着极淡的笑。他的右手捻珠,左手垂在袖中,走至中途忽而停下,微微躬身,替一名老妇把鞋带系紧——仍是左缠右压。
鸩看了一瞬,移开;她在廊角绕出一小弧,像避一只猫,恰在风起时抬头,眼尾瞥见那僧衣袖下露出一线麻绳头,粗糙,带油;再看,绳头已被袖口吞没。
“左手落线。”茶铺里,郭嘉轻声。
他指腹在木桌上拂了一拂,星图在意识里轻开半寸:寺、库、廊、井、香缸、水缸,每一点都以细白的光连成线。
他不把线拉得太直,任它们顺着人流的节律自然而然地挪移——这是他学会的“慢”。一旦“慢”,心里的黑龙突然在鳞下轻轻挠了一下,像是不耐。
“先生,那僧把什么放进了香缸。”鸩从廊影回声,话极短。
“不是火,是灰。灰里掺油,等风。”郭嘉落下一句,“先看脚。”
僧人绕过第二进廊。廊角有一个被刻意打湿的鞋印,鞋底有细细的横纹,像极普通的市井工鞋,不像僧鞋。
鞋印旁落着一粒小石,石面抹过一层薄薄的草汁色。鸩略一分辨:这是“找路”的记号,给不认识寺内“路骨”的外人看的。她顺着鞋印前进的方向站了半息,抬手,像是在拂耳边的风,实则把那粒小石挪动半指,让路改了半寸。
她退回人群,买了一炷最便宜的香。香火一点,她故意重重一吹,火头缩了一下,香灰抖入缸里。
那位僧人正好经过,瞥见这不合礼法的一吹,目光像蚊子一样停了半息,没落在她脸上,落在她的手上——她手背上一道浅浅的薄茧是昨夜擦井砖磨出来的,既像女人做针线,也像军中擦绳。他看了一眼,滑过,走向后院。
“他要去库房。”鸩低道。
“你不去。”郭嘉端起茶,抿了一口,“他应该会折回井口。取水。线落左手,交件在井。”
“这井缸?”鸩看了一眼廊侧一口青釉大缸。
“不。”郭嘉目光偏了一指,“外井。”
他没有看错。僧人绕出后门,沿着寺外墙走向偏西一处修路的空地。那儿有口临时井,井沿新砌,青砖的砂还未全干,边上立着“工坊暂用”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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