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城在呼吸。
露水沿着井栏滑下,悄悄在沟渠的暗纹里串联成线;窑场的火缩短一指,像在与谁对话;鼓楼的影子尚未落地,广场上已有人排队取“新水”。
郭嘉坐在内署的一张窄榻上,背抵木枕,呼吸极轻。昨日日中,他把整座城当成一张弓,五指落下,弦波返拢,龙气回壶口。
此刻,弦音还在他骨缝里余震,每一次心跳,都像拨在一根看不见的丝上。
他闭目,唤出那卷只属于他的秘典。星光在意识深处铺开,像一幅从黑暗中主动来就位的图:碎、暗、断裂的痕迹正在被细小的光补缀,几处关键的“空白”处,忽然浮起了针线——那是沟渠与井眼的连结在精神界的投影,宛若一张“地下星图”,与昨夜的阵路精准重合。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不是错觉,是“卷”本身在换皮。观星策,脱去残破的一层,初具“星图”的骨格。
他伸手在虚空里试着轻点。星光受了指,微微震颤,像水面被投下一颗细小的石子,涟漪沿着城的轮廓散开。
与此同时,真实的城里,窑场的火舌轻轻一抖,北井的水纹回弹,鼓楼上的铃——那只被鸩挂在西臂弯弦枕上的小铃——像是在梦里“笑”了一下。
“果然。”他喃喃。那卷的本质,不是外来的神兵,而是他自身的灵魂之果,是他前世的记忆、痛感与悔意与此世的野心缠打成的一卷“道书”;它既扶他上岸,也在一寸寸吞噬他为人的温度,每一次调弦,都是给这卷加一道冷光。
门侧有脚步声。荀彧进来,袖口收得极平。
见他坐在榻上,不问安,只将一叠薄薄的纸放在案头:“白榜已更,昨夜脏井封盖、暗渠吃油粉一并记下。井水‘变甜’的传言,多半。该记的骂,我也记了;该记的谢,也不漏。”他顿一顿,看着郭嘉的眼,“今日,你要在城里做什么?”
“验一个‘新’。”郭嘉起身,步子稳了半寸。他心里的那条黑龙仍在,但尾巴收敛了些。
他用茶水漱口,把那一丝淡血味压回去,“我需要知道,这座城给了卷什么。这一回,卷不是只看人,而是能看见‘路’。”
荀彧点头,不问卷。他在这场“偷天”里,负责把“人”按在规矩里,至于“天”,他只是把目光移开半分,以免自己也被卷进那张看不见的网。
黄月英随后到。麻衣未干,袖口沾着窑灰,竹匣一开,十一枚铜夔钉安静地躺在绸衬上,像一排简陋却精准的琴枕。
她抬眼:“西臂弯加的‘锁纹’吃得住了。‘吃油粉’我又改了配方,今后投油一时,先被‘吃’住,再慢慢浮上来,便于打捞。”她说话像敲尺,直、“准”、不多余。
“好。”郭嘉接过一枚,摩挲,“再稳两日,弦就真正成形。”他看她一眼,“你是县工,也在阵中。”他不说“谢”。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把一座城,炼成一件乐器。世间不曾见的工匠胆与手。
午前,阳光才刚压住阴影。郭嘉招来鸩,让她在院中的枯井旁站定。少女今天收了锋,像一滴被打磨过的水,近身才觉冷。
“跟我走。”郭嘉道。
两人上城,折向北门。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湿意。
郭嘉停在一处向河伸出的角上,俯视那条粗犷的大脉。水势在阳光下张开背,银光连成片。他抬指,指腹在空中虚虚一划,精神界的星光随之微动:河面有一线更淡的亮,像一条龙的背脊在水下贴着城岸游走。
他侧过脸对鸩:“看。”
鸩第一次认真的看水,不是看浪头,也不是看浮光,而是试图在“亮”和“暗”之间找一条有“意”的线。风拂过她的面颊,带起一阵不易觉察的颤。“那里。”她低声,指向一处看似平整的水面,“有东西在‘呼吸’。”
郭嘉颔首。那是龙脉的“脉动”。他闭目,卷上的第一功能像自发应机:当他凝视一个关键的人或关键的“点”,那人与那点与天地的大势之间的关系,会以一种“形”显出来;在水上,形就是脊,在人身上,形则是一种缩影的龙像。
“文远到了。”荀彧的声音从后传来。
张辽在水寨的栈桥边驻足,枷锁去了,只留腕间一圈淡痕。他被叫来“看河”,他不问缘由,只立在风口,让水汽把他身上的旧灰洗淡。
郭嘉看他——不带审视,像看一把放在砧上、刚被水淬过的刀。卷在这目光里轻轻开启,张辽身上的“气”在他心里显形:不是巨龙,不是蛟,是一条紧绷的“青背”,线条简洁,肌肉无赘,尾端有一段未愈的暗伤;那暗伤在昨夜的“吟”里,被河声舔了一遍,如今收束了边缘。
“你要我看什么?”张辽问。
“看你的命,能不能被你自己握紧。”郭嘉淡淡道。他指向水,“昨日这城与河相合,像一口炉子刚点了火。今日,我要在炉边看一看铁。”
张辽没有再说。他把手搭在栏上。风从他指缝里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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