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腊日。
大宋的腊日,是三大节之一,官府放假三日,万民同乐。家家户户都要沐浴除尘,祭祀祖先与百神,祈求来年顺遂。街头巷尾,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腊八粥的甜香和祭祀用的松柏气息。
苏府也不例外,苏轼,苏辙带着范正鸿一早便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常服。他没有去热闹的街市,也没有去那些名刹古寺,只是在府中的小祠堂里,上了一炷清香。
祠堂里供奉的,没有具体的神像,只有一块写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他跪在蒲团上,思绪却飘得很远。他想起燕云与西夏战死的兄弟,想起工坊里日夜辛劳的工匠,想起远在梁山泊的王进,最后,他的思绪定格在了那座红墙金瓦的深宫里。
他不知道她今日,是如何过的。是否也有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是否也有一炉暖暖的炭火?
祭祀完毕,他正准备回书房,管家却匆匆来报:“公子,宫里来人了,是周将军”
范正鸿心中一紧。周昂来了,现在应该在宫中当值,范正鸿托过他看护入了宫中同公主做陪的赵持盈。
片刻后,周昂在偏厅见了范正鸿。他一身内侍的青色袍服,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见了范正鸿,躬身行礼:“大哥”
“贤弟不必多礼,可是宫里有事?”范正鸿屏退左右,直接问道。
周昂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双手奉上:“大哥,这是郡主让弟弟带出来的。”
范正鸿指尖微颤,将那层油纸细细剥开,露出里头一张折得极小的花笺。笺是宫制,却裁得比寻常更窄,仿佛怕人一眼认出。纸上并无熏香,只隐隐透出一丝药味——那是赵持盈自小便用的“苏合膏”,用来镇咳,也用来掩人耳目。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花笺,入眼是极熟悉的簪花小楷,只八个字:
“腊日禁门深,粥冷火亦灭。”
字迹依旧端正,却失了往日笔锋里的秀逸,像是一笔一划都压着腕、提着气,才没让颤抖露出来。范正鸿心头猛地一沉——“火亦灭”三字,墨迹尤湿,竟像是被雪水化开,又或是……泪。
周昂低声道:“郡主昨夜本随公主去慈元殿奉粥,回程经庆宁宫,被皇后身边人截住,说皇后咳疾,要她抄《药师经》七卷,抄完才许回。实则庆宁宫地龙早撤,连烛都只给两寸。臣今晨趁换班,才得便送来。”
范正鸿攥着花笺,指节发白,半晌才问:“她可有冻伤?”
“臣隔着屏风,只见郡主裹的是去年旧貂,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的腕子冻得通红。她倒笑,说‘腊日祭诗,正好得句’,便写了这个,让臣务必带出。”
范正鸿闭上眼,仿佛看见那个雪夜里,小小一间空殿,烛影摇红,窗外爆竹喧天,窗内却冷得像冰窖。她跪坐在案前,每写一笔,便呵一口白气,墨凝成冰,再呵开。那一刻,她想的又是什么?是苏堤春晓,还是山西陈醋?抑或……只是他?
他第二次怀疑自己到底该不该把这位郡主带入这狼口虎牙一般的东京。
他再睁眼,眸中已不见波澜,只低声吩咐:“贤弟,替我回她一句话——”
周昂忙俯身。
范正鸿一字一句:
“粥可冷,火可灭,苏堤柳色,终不须折。”
周昂默念两遍,点头:“臣省得。”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娘娘欲以郡主为岐王继室,诏书已在中书省磨勘,最迟正月出诰。岐王……病肺,太医私言,不过一两载。”
“再添一句,明日让她带着公主去相国寺上香,我带她脱了这枷锁。”
周昂领命而去,偏厅里又只剩下范正鸿一人。他摊开手掌,那张花笺上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和冰冷的寒意。他想起远在梁山泊的王进,那里的人或许正围着火炉,大口喝着热酒,庆祝这冬日里的节日。而他,却要在这繁华的东京,为一个人,与整个大宋的权力中枢为敌。
腊日次日,雪霁天晴,瓦檐滴水,像是谁在悄悄拨算更漏。
辰时未至,相国寺三门已大开,钟鼓齐鸣,香雾缭绕。今日王皇后率后宫礼佛,禁卫提前清道,御街南北三里,百姓只能隔着栅栏远远磕头。范正鸿却早早换了一身素青直裰,只带关胜一人,杂在百姓队里。
寺东偏院,有株老梅,花开正盛。范正鸿立于花影里,目光穿过重檐,落在后院角门。那里,一队女眷鱼贯而入,最末一位,披着素色斗篷,风帽压到眉际,只露出一截冻得通红的鼻尖。他一眼认出——那是赵持盈。
她比上次更瘦了,腕子从袖中探出,像一截雪里刚抽的笋。身侧宫女左右夹持,看似搀扶,实为监押。公主在前,被簇拥着往大雄宝殿去,她却脚步微缓,似在等什么。
范正鸿抬手,指尖在宝刀背面轻轻一弹,发出“叮”的脆响。声音不高,却惊起梅枝上一只寒雀。赵持盈倏地抬眸,隔着十丈香雾、半寺钟声,与他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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