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记工器则例》的编撰,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靖王府的支持和沈清璃的智慧撬动下,迅速激荡起汹涌的暗流。松涛苑西暖阁成了临时的“标准中枢”,匠人们讨论、争执、验证、记录的声音日夜不息。一份份墨迹未干的、带着桐油味和染料气息的初稿被不断送入松涛苑正房书房,堆叠在沈清璃宽大的书案上。
然而,编撰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当第一份凝结了陈老栓、孙大眼等老师傅心血、图文并茂、条目清晰如军令的《飞梭神机操作与维护定例(试行版)》被印制出来,分发到京畿织造总坊每一个机工、检修工手中时,真正的风暴才刚刚降临。
腊月十八,乙字三号工区。
巨大的水轮轰鸣声和飞梭尖啸声交织,五十台钢铁巨兽吞吐着纱线,织就着布匹的洪流。新上任的乙字三区工长,正是曾在管理讲习班被王妃点醒的周明。他手中拿着一本簇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定例》,脸色严肃,身后跟着两名同样手持《定例》的年轻巡检员(从技工学堂优秀学员中选拔)。
“王二柱!”周明走到一台刚刚因异响而停下的神机旁,对着一个正满头大汗、试图用扳手蛮力撬动卡死飞梭的壮硕机工喝道。
王二柱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扳手,抹了把汗,有些惴惴地看着工长手中的册子:“周…周工长?”
“《定例》第六条,启动前检查项,第三条是什么?”周明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王二柱脸色一僵,支吾道:“是…是检查飞梭卡槽和棘轮润滑…”
“你检查了吗?”周明追问。
“我…我…”王二柱看着那卡得死死的飞梭,再看看周明身后那两个拿着册子、眼神锐利的年轻巡检,额头冷汗就下来了。他早上赶着上工,确实…确实只是草草瞄了一眼,觉得跟昨天差不多,就没仔细清理。
“没查,还是没查仔细?”周明翻开《定例》,指着上面清晰的文字和图解,“看看!‘用鬃毛刷蘸专用润滑脂,清理飞梭卡槽积垢,确保卡槽光亮无阻’!‘目视检查轨道末端棘轮,确认无杂物卡阻,活动自如’!你做到了哪一样?”
他声音陡然严厉:“就因为你图省事,心存侥幸!导致飞梭卡死!停台半个时辰!损失细棉布三丈有余!按《定例》附则《奖惩细则》第七条,操作失范导致停台损失,罚没当日工钱!并记过一次!三次记过,降为学徒!”
“啊?!”王二柱如遭雷击,脸色煞白!罚工钱!记过!周围几个相熟的机工也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没人敢出声求情。那本薄薄的册子,此刻仿佛重若千钧,散发着冰冷的威严。
“工长!我…我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按规矩来!”王二柱急声道。
“没有下次!”周明斩钉截铁,将《定例》塞到他手里,“现在,立刻!按《定例》第七条‘飞梭卡死紧急处理步骤’,一步一步来!清理卡槽!检查棘轮!复位!让巡检看着你做!做错一步,再加罚!”
王二柱看着册子上那清晰得近乎刻板的步骤图解,再看看旁边两个年轻巡检严肃的脸,欲哭无泪,只能老老实实地拿起鬃毛刷和润滑脂,在众目睽睽之下,笨拙地、严格按照图例操作起来。
这一幕,如同冰冷的警示,瞬间传遍了整个工区。那些原本对《定例》不以为然、觉得是脱裤子放屁的“老师傅”们,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更大的冲突,发生在染坊。
染坊工头孙大眼,虽然参与了《染色工序定例》的编撰,也拿到了那份详细规定“天水碧”需浸泡“标准时辰沙漏”三个整时辰、且必须用“标准色样”比对的条文。但他内心深处,那份浸淫数十年的“手感”和“眼力”优越感,并未完全消散。
这日,一批加急的“天水碧”订单到了最后染缸浸泡阶段。眼看沙漏里的细沙才流到两个半时辰的位置,孙大眼背着手在染缸旁踱步,看着缸中布匹的颜色,又拿起一块“标准色样”在光线下比了比,眉头微蹙。
“啧,这色…差不多了吧?”他自言自语,习惯性地凭经验判断,“再泡下去,色就深了,反倒不好看。两个半时辰,应该够了!”他朝旁边负责看沙漏的年轻染工挥挥手:“小六子,把布捞起来吧!准备去水定色!”
小六子看着沙漏,又看看《定例》,一脸为难:“孙头儿…《定例》上写的是三个整时辰…这…这还差半个时辰呢!王妃定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孙大眼不耐地一瞪眼,“老子染了一辈子布,还能看走眼?这色绝对正了!捞!出了岔子算我的!”他积威犹在,小六子不敢再辩,只得招呼人手准备捞布。
“慢着!”
一声清冷的断喝从染坊门口传来!只见新任染坊巡检官,一个二十出头、眼神锐利、穿着崭新蓝色工装、臂上戴着“标准巡检”红袖箍的年轻人——正是技工学堂染色科的首批优秀学员刘水生——大步走了进来。他手中同样拿着那本《定例》,身后跟着两名同样佩戴袖箍的巡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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