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被攻破的噩耗,在当天傍晚,便如同带着血腥气的寒鸦,由他麾下最为机警得力的斥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带了回来。尽管连日来的军报早已描绘出前方的惨烈,心中也无数次推演过最坏的结果,但当那确切无疑的败讯、那象征着最后屏障崩塌的消息,仍有一份悸动。他似乎能清晰地听到身后营地里,那些得知消息的部下们压抑不住的吸气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一般的沉寂中弥漫开的那股难以言状的茫然。那数月经营、无数弟兄血汗构筑的根基之地,一朝倾覆,岂能全然无动于衷?
然而,那片刻的悸动与恍惚,很快便被更强大的理智压了下去。他没有任何迟疑,如同最精密的器械被重新上紧了发条,立刻加派了双倍的斥候,命令他们如同幽灵般散入暮色,轮番出动,昼夜不息地严密监视着旧营寨区域的一切风吹草动:官军的旗号变幻、兵马的调动规律、营火的分布,乃至零星溃兵可能流散的路径,皆需巨细无遗地回报。
翌日,当日头挣扎着爬上中天,驱散了些许氤氲的晨雾,将略显惨白的光线投射在沉寂的水面上时,一艘如同残叶般的舢板,才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仓皇与迟滞,小心翼翼地划开平静的水面,朝着高鉴的藏身之地迤逦而来。船头站立的那几张面孔,是高士达身边颇为得用的亲信近卫,此刻他们的脸上,是长途跋涉的疲惫。
“高总管!”为首一人未等船身靠稳,便急切地跃上岸边松软的泥地,踉跄一步,也顾不得整肃仪容,径直从怀中贴肉处掏出一封被汗水浸得边缘微皱、甚至带着些许体温的信函,双手略显颤抖地奉上。“大王…大王手令!”
高鉴面无表情,伸手接过那封信。拆开那简陋的的火漆,展开信纸,上面的内容异常简洁,字迹潦草而急促。核心意思明确:若形势不对,便将此地囤积的物资就地妥善处置,绝不能资敌;之后,可去百里洼与大部队会合。信件的末尾,冰冷地附上了一行字:“马颂黎统领断后殉职,甚为痛惜。”
直到第二天,直到大营已破、血流成河、核心力量被迫远遁之后,那位高天王才终于想起来,在这片他曾掌控的水域边缘,还有自己这么一支小小的、近乎被遗忘的部队。
他的目光扫过那行关于马颂黎的文字,心头再次一沉。那位豪爽而重义的统领,终究还是去了另一个世界。高鉴沉默片刻,对身边人低声道:“去请马知安过来。”
不一会儿,那个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快步走来,脸上还带着些许操练后的汗渍。“高叔,您找我?”马知安的声音清澈,眼神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以及对高鉴的信赖。
高鉴看着他,心中叹息,面上却尽量维持着平静。他示意马知安走近,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他,指着最后那行字,声音低沉而清晰:“知安,你父亲……他为了掩护大队撤离,断后阻敌,已然……殉职了。他是个英雄,没有辜负任何兄弟。”
马知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猛地抢过信件,眼睛死死盯着那几行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少年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但他死死咬住嘴唇,没有让呜咽声冲出口,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粗糙的信纸上,洇开一片湿痕。
高鉴伸出手,用力按在少年剧烈耸动的肩膀上,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记住你父亲的样子,记住他为何而死。眼泪可以流,但哭过之后,要变得更坚强。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是希望你能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不是让你沉溺于悲伤。从今天起,你更要努力,对得起你父亲的血。”
马知安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高鉴沉静而坚定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挺直了尚且单薄的胸膛。
高鉴见他情绪稍定,立刻转换了语气,带着部署任务的郑重:“知安,现在有一件紧要事交给你去办。带上可靠的人,将我们这里囤积的大部分粮食、布匹、铁料等不易携带的物资,立刻择险要隐蔽处就地掩埋,做好伪装,绝不能留给官军。但要仔细清点,留下足够我们自身月余所用的精粮、肉干和盐。”
“是!高叔!”马知安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但眼神已然变得决然,他用力抱拳,转身便快步离去,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都宣泄在即将执行的任务之中。
高鉴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恢复冷峻。他召来那三名送信的高士达亲信,语气不容置疑:“你们三人,护送李夫子、王夫子、张夫子三位先生,以及周石匠,即刻启程前往百里洼,寻找高天王大队。”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你们见到高天王,除了复命,需当面禀明:官军此番虽破我大营,然自身损失极其惨重,兵锋已钝,士气受挫。我部为牵制官军,扰乱其后路,断其补给,决定暂不前往汇合,将在外围水泊游击周旋,伺机而动,以期为大帅主力在百里洼休整恢复,最大限度减轻正面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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