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东路军的战鼓擂响了。鼓声混着风雪,撞在汴京的青砖城墙上,又弹回来,在旷野里回荡。城砖缝里的残雪被震得簌簌掉落,像在为这座孤城垂泪。
腊月十五的午后,完颜斡离不的东路军终于抵至汴京城下。玄色的军阵如一条冰封的巨蟒,盘在护城壕外,金狼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宣告着靖康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彤云低垂,汴京城头的积雪又厚了三寸。靖康元年腊月十六的朔风卷着雪粒,打在城砖上噼啪作响,恰如城外金军甲叶相击的寒声,一声声敲碎了宋人的胆。这风,比昨日更烈,卷着鹅毛大雪,将汴京城外的旷野搅成一片混沌。南熏门城楼的角铃被风扯得呜咽作响,像无数冤魂在风雪里哭号。城头上的宋兵还未从昨日金狼旗压境的惊惧中回过神
城门内侧已响起杂乱的甲叶碰撞声——何栗披了件不合身的明光铠,腰间悬着柄从未沾过血的宝剑,被亲兵簇拥着,踉跄登上点将台。
“诸位将士,”他的声音被寒风撕得七零八落,手指死死抠着台沿,指节泛白,“官家有旨,今日必破贼阵!”
台下的宋军阵列,却如风中残烛般抖索。步兵甲胄不全,不少人还裹着百姓的棉袄;骑兵的战马瘦骨嶙峋,鼻孔里喷着白气,蹄子在结冰的地面打滑。这便是仓促拼凑的“守军”,昨日还在城内瑟缩避寒,今日便被推到了金狼的獠牙前。
巳时三刻,南熏门“吱呀”洞开,两扇厚重的城门后,露出了宋军稀稀拉拉的阵仗。紫袍玉带的何栗立马阵前,靴底沾着的雪沫正簌簌往下掉,手中那杆缠了红绸的长枪握得指节发白——他本是文章锦绣的文人宰相,此刻却要充作三军主帅,袍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来不及换下的暖裘,在这刀光剑影的雪原上,显得格外扎眼。
雪幕尽头,金军大阵早已列开。玄色披风在风雪中连成一片墨海,金狼旗依旧猎猎作响,只是旗面的雪被甲士用体温焐化,冻成一层暗红的冰壳。完颜斡离不仍立在战马上,鎏金盔上落满积雪,却半点不晃,那双深邃的眼透过雪帘,冷冷盯着城门方向,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杀!”
一声暴喝自北而来,如平地惊雷炸响。完颜斡离不的中军在护城壕外列阵,那鎏金盔上的红缨在风雪里翻卷,恍若燃着的野火。他勒住战马,镔铁枪在掌中轻轻转动,目光扫过宋阵,嘴角勾起一抹冷峭——这便是南朝的宰相领兵?阵型松散如散沙,士兵眼神里的怯懦比雪还厚。
“呜——呜——”金军的号角声穿透风雪,低沉如龙吟。斡离不缓缓抬手,玄色披风随动作掀起一角,露出银甲上细密的鳞纹。
“铁骑,左冲!”
斡离不话音未落,身旁的金军骑兵已如决堤洪水,铁甲映着雪光,汇成一条黑色巨蟒,碾过冰封的护城壕。马蹄踏在冻土上,震得地脉都在发颤,前锋骑士的铁枪平端,枪尖的寒芒比朔风更利。
宋阵前排的步兵本就心胆俱裂,见金骑如泰山压顶般撞来,手中长矛尚未放平,已被铁蹄撞得倒飞出去。惨叫声混着骨裂声炸开,后排的弓弩手慌忙搭箭,却被迎面而来的箭雨射穿了咽喉——斡离不早已令神射手压阵,专射宋军的弓弩手,这一手毒辣,正是他多年南征北战的狠辣手段。
“杀!”
金军阵中陡然炸响惊雷般的呐喊。前排的铁浮屠如移动的山壁,铁甲外罩的毛毡早已被风雪浸透,却丝毫不减冲锋之势,马蹄踏碎冻土的闷响,竟盖过了风雪声。后排的弓弩手半跪在地,箭镞在雪中拉出银线,三百步外的宋军阵列里,顿时响起一片惨叫,前排的士兵像被狂风扫过的麦秆,成片倒下。
何栗在阵中看得目眩,喉头一阵发紧。他本是文臣,昨日被赵桓强推为帅,此刻见金军如黑云压来,早已魂飞魄散,只反复念叨:“快!放箭!放箭!”他曾在朝堂上引经据典,说过“天道在宋”的豪言,此刻望着那如入无人之境的金骑,只觉四肢百骸都冻得发僵。
宋军的弓箭手慌忙张弓,却被迎面灌来的风雪迷了眼,箭矢多半歪歪扭扭落进雪地里。少数射中铁浮屠的,也只当当作响,竟穿不透那层厚甲。
转眼间,金骑已冲到百步之内。斡离不勒马不前,只从怀中取出一面小旗,朝左侧一挥。三百名拐子马如离弦之箭,斜刺里冲出,马蹄卷起的雪泥溅在宋军脸上,带着冰碴子的疼。他们手中的镔铁枪抡圆了,砸在宋兵的头盔上,“噗”的一声,红的白的便混着雪水淌下来。
一名亲兵嘶吼着护在他身前,却被斡离不麾下的千夫长一斧劈开了头颅,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竟比城上的积雪还要烫人。
“何相莫怕!骠下来护你!”偏将刘单舞刀冲来,却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是完颜斡离不!他竟亲自冲阵,镔铁枪横扫而出,带起的劲风将王善的刀震得脱手,枪端的尖刺正中小腹。刘单闷哼一声,身子如断线风筝般撞进宋兵堆里,压塌了半排阵型。
斡离不勒马回环,胯下战马打了个响鼻,蹄下已踏碎了三具宋兵的尸身。他望着脸色惨白的何栗,狼牙棒指向半空,金军的呼喝声陡然拔高:“降者不杀!”
这四字如冰锥刺入宋兵耳中,本就摇摇欲坠的阵型瞬间崩裂。有人丢下兵器跪地,有人转身就跑,自相践踏的惨叫声盖过了风雪声。何栗猛地回过神,想喝止溃兵,却见斡离不的镔铁枪已带着风声砸到面前——并非真要取他性命,枪尖擦着他肩头掠过,将身后的帅旗旗杆劈得断为两截。
“溃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像捅破了一层薄纸。宋军阵列从左翼开始崩裂,士兵们丢了兵器,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城门方向狂奔。
“轰”的一声,“宋”字大旗轰然倒地,雪地里扬起一片冰尘。
何栗只觉一股大力撞得胸口发闷,喉头腥甜上涌,手中长枪“当啷”落地。紫袍前襟被狼牙棒的劲风扫破,露出里面的锦缎内衣,在这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透着几分滑稽的狼狈。他哪里还顾得上体面,翻身跃上一匹无主战马,双腿死命夹着马腹,竟连缰绳都抓错了方向。何栗被亲兵架着,跟着往后跑,那件借来的明光铠太沉,他脚下一滑,摔在结冰的路面上,头盔滚出老远,露出的发髻被风雪打湿,黏在惨白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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