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原是大宋君臣议事之地,此刻却没了往日的庄严肃穆。殿门敞开着,寒风裹着雪沫子灌进去,吹得殿内烛火左摇右晃,映得梁柱上的盘龙雕饰忽明忽暗,竟透着几分破败。御座设在殿西,与大宋往日御座居中之礼相悖,那明黄锦缎铺就的御座上还沾着几星雪沫,像是在嘲讽这僭越的位次。张邦昌走到殿中,目光扫过那御座,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多看,只抬手将怀中册宝交给身旁内侍,指尖离开锦盒的瞬间,竟似卸下了半分重负,又似丢了什么要紧之物。
张邦昌召来合门官,对其耳语几句后,“传大楚皇帝令——”合门官上前一步,捧着令牌的手微微发颤,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众臣朝贺,免行跪拜之礼。”
这话一出,殿外列着的百官顿时一阵骚动。有人偷偷抬眼望向内殿,见张邦昌站在御座旁,玄色官袍的下摆还沾着雪水,肩背挺得笔直,却难掩周身的颓气;也有人垂头捻着袍角,脸上满是复杂——既怕违逆金人旨意,又愧于向昔日同僚行帝王之礼。议论声像蚊蚋般嗡嗡响起,又很快被殿外的寒风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王时雍从百官中走了出来。他昨日跪磕的额角还留着淡淡的血痕,此刻却整了整官袍,撩起衣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动作干脆得有些谄媚。紧接着,几个趋炎附势的官员也跟着跪下,青砖被膝盖撞得闷响,渐渐有更多人犹豫着俯身,到最后,满殿百官竟只剩寥寥数人还站着,其余皆屈膝跪地,黑压压一片,像极了昨日雪地里的残枝。
“臣等,恭贺陛下登基!”王时雍领头高呼,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愿陛下永固大楚基业,万代千秋!”
百官跟着附和,呼声在空荡的文德殿里回荡,却没半分喜庆之意,反倒透着几分悲凉。张邦昌站在殿中,听着这声“陛下”,只觉心口像被什么堵住,连呼吸都滞了滞。他没有回头看那些跪拜的官员,反而缓缓转过身,面朝东方——那是大宋宗庙所在的方向。他双手拢在袖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腹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清醒,脊背挺得更直,却始终没有接受跪拜的姿态,只是以一种近乎恭敬的姿态站着,仿佛眼前不是跪拜的百官,而是大宋的列祖列宗。
殿外的寒风又起,吹得殿门“吱呀”作响,烛火晃得张邦昌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忽长忽短,像极了他此刻摇摆的心境。他望着东方,眼底的屈辱又添了几分坚定——纵使身不由己坐上这伪位,他也绝不会忘了自己是大宋臣子,这一拜,他受不起,也不敢受。
满殿的跪拜声还在继续,王时雍的劝进声、百官的附和声混在一起,却仿佛都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传不到张邦昌耳中。他只是望着东面,望着那道从殿门透进来的、带着雪光的冷影,像在遥拜远方早已破碎的大宋山河,又像在与自己骨子里的“宋臣”二字,做最后一次无声的对峙。
文德殿内的跪拜声还未散入风雪,汴梁城西的一条街巷里,却已燃起了一簇灼人的火光——那是外统制官吴革的宅第,朱漆大门已被劈裂,火舌从窗棂里窜出来,舔舐着覆雪的屋檐,将天空映得通红,像极了染血的大宋旗号。
吴革站在正堂中央,身披昔日守汴京城时穿的乌金甲,甲片上凝着的雪粒被火光烤得融化,顺着甲缝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手中握着一柄环首刀,刀鞘是陈年的黑檀木,缠绳已磨得发亮,此刻刃口未出,却透着比殿内金人甲胄更冷的寒芒。堂下,妻子抱着年幼的孩儿,素衣上沾着雪,却没有半分哭啼,只是望着他,眼底映着火光,像两簇不肯熄灭的星子。
“我吴革食宋禄数年,今日若看着张邦昌受金册、称伪帝,便是生不如死。”吴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青砖上,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屈节异姓的事,我做不来;带着你们受这千古骂名,我更做不来。”
妻子闻言,轻轻将孩儿递到他臂弯里,抬手替他理了理歪斜的甲带,指尖触到冰冷的甲片时,微微一颤,却仍笑道:“夫君是大宋的官,便该做大宋的事。我和孩儿,不拖你后腿。”
吴革抱着孩儿,只觉臂弯里的小身子温热得发烫,与手中的刀柄形成刺骨的对比。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柔色已被决绝取代——他抬手将孩儿递回妻子怀中,左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刀光乍起时,堂内只闻得一声极轻的呜咽,随即归于寂静,唯有火舌啃噬木梁的“噼啪”声,混着窗外的风雪,愈发刺耳。
他提着刀,转身走出正堂,门外早已聚着数百名内亲事官——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旧部,个个披甲执刃,甲胄上的雪还未抖落,却没人敢擦脸上的霜。见吴革出来,为首的校尉跨步上前,单膝跪地:“将军,弟兄们都愿随您走!便是死,也不做金人的顺民!”
吴革抬手将刀插回鞘中,目光扫过众人——这些汉子,有的脸上还留着早年抗金时的伤疤,有的手中握着的还是锈迹斑斑的铁枪,却个个眼神亮得像火。他踏上门前的石阶,雪在靴底“咯吱”作响,火光映在他的甲片上,泛着悲壮的红:“诸位兄弟,今日我焚了宅第,绝了后路;杀了妻儿,断了牵挂——便是要带你们去金水门外,等那金人册宝的队伍经过,拼尽这一腔血,也教他们知道,大宋还有不肯屈节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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