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外的风雪到了夜里更烈,卷着枯枝败叶撞在窗棂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像极了白日里秦桧被拖走时的铁索余震。张邦昌回到暂居的偏厅,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一盏残烛在案上摇曳——烛火被穿窗的寒风晃得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映在满是裂纹的墙壁上,竟透着几分孤绝。
他背对着门站在案前,玄色官袍下摆还沾着未融的雪粒,湿冷的布料贴在腿上,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案上摆着那叠刚定下的册命之礼章程,墨迹未干,“初七”二字被烛火照得格外扎眼。张邦昌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纸上的字,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喉间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像是要将满心的屈辱都咽下去。
突然,他猛地转身,右手往腰间一探,竟摸出一柄短匕——那是他早年随赵佶巡边时得的旧物,柄上刻着残缺的“忠”字,刃身虽已无当年锋芒,却仍泛着冷冽的寒光。他将匕尖抵在自己心口,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眼神里满是决绝,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像是在对自己立誓,又像是在对冥冥中的先祖诉说:“我张邦昌一生食宋禄,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也知君臣大义!今日若受了金人这傀儡之位,他日必遭千古唾骂,不如此刻自戕,还能保几分气节,免得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匕尖已刺破了他的内袍,露出一点猩红。就在这时,偏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撞开,风雪裹着寒气灌了进来,王时雍带着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跌跌撞撞闯了进来——三人袍角沾满雪泥,鞋面冻得发硬,王时雍甚至来不及拍掉肩上的雪,膝盖一软便“噗通”跪在地上,身后的老臣也跟着跪下,青砖被跪得闷响,混着窗外的风雪声,格外急切。
“相公万万不可!”王时雍抬起头,脸上满是雪水和惊惶的冷汗,他往前膝行半步,伸手想拉张邦昌的衣袍,却又不敢真的碰到那柄短匕,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忘了城外那一日吗?当初金人将您掳到金营,刀架在您颈间逼您写降书,您那时宁死不从,却也没真个寻死——您说过,留着性命,或许能护城中百姓几分周全!”
旁边一个老臣也连忙附和,他年纪大了,跪得急了,咳嗽不止,却仍攥着张邦昌的袍角,声音带着哭腔:“相公!您现在若死了,金人定会说咱们违逆大金旨意!他们那日拖走秦桧的狠劲,您也看见了——到时候他迁怒下来,何止是咱们这些官员遭殃,满城的老幼妇孺,都要被屠尽啊!您在城外都忍辱活了下来,现在怎能寻短见,让全城人替您陪葬?”
张邦昌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颤,刃尖又往心口送了半分,却见王时雍等人已齐齐磕下头去,额头“咚”地撞在青砖上,一下又一下,竟磕出了淡淡的血印。他望着地上三人卑微的模样,又想起白日里厅中官员的哭求、案上推戴状的红印,耳边似又响起百姓在城外的哀嚎、金人甲叶的脆响……匕首“当啷”一声落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震得烛火又是一阵摇晃。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案沿才勉强站稳,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的决绝渐渐被痛苦取代。良久,他闭了闭眼,发出一声带着无尽屈辱的长叹,声音轻得像要被风雪吹散:“罢了……罢了……”
至此,他寻死的念头,才算彻底作罢。
初七日天未亮透,檐角残雪还凝着冰碴,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偏厅的窗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比昨夜的风雪更添了几分萧瑟。厅内烛火已换了新的,却照不暖满室的寒气,案上昨日那柄短匕早已不见,只余下册命之礼章程摊开着,“初七”二字被晨光染得有些发白。
忽然,厅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混着甲叶碰撞的脆响,打破了寂静。门“吱呀”被推开,几个身披金甲、头戴貂帽的金人走了进来,领头的是金军万户完颜雍烈,他手提马鞭,靴底碾过地上的雪粒,发出“咯吱”的闷响,鎏金的甲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眼神扫过厅内众人,满是倨傲。
“张相公,吉时到了。”完颜雍烈的汉话带着浓重的胡音,马鞭往案上一点,指的正是那叠册命章程,“大金的册宝已在厅外,你且随我出去,向北拜舞,接了册宝,便是大楚的皇帝了。”
厅内的官员们早得了消息,王时雍和昨日那两位老臣垂手站在一侧,袍角还沾着今早的雪泥,头垂得极低,不敢与金人对视。王时雍偷偷抬眼,见张邦昌扶着案沿起身,玄色官袍上的褶皱还未抚平,眼底的血丝却比昨日更重,脸色苍白得像厅外的残雪,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攥紧了袖中的手。
张邦昌的目光扫过厅内的官员,又落在完颜雍烈那张带着嘲讽的脸上,声音像被寒风冻过,沙哑得厉害:“向北?我乃宋臣,一生拜的是大宋的宗庙、大宋的君主,今日要我拜大金……”
“大宋?”完颜雍烈嗤笑一声,马鞭往地上一抽,清脆的响声在厅内回荡,惊得官员们身子一颤,“大宋的赵佶、赵桓两位皇帝,此刻还在咱们大金的营中为奴!大宋的宗庙,早被咱们大金的铁骑踏平了!张相公,你莫忘了昨日的话——你若不接这册命,今日午时,城外的金军便会屠城,到时候,你昨日保下的性命,可就真成了刀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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