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形魁梧,左额一道伤疤从眉骨延伸至下颌,想来是早年征战留下的印记。他被铁链缚着双手,却不肯低头,脊梁挺得笔直,一双虎目扫过王棣手中的断刃,又落在高岗上的新坟,眼神里没有寻常战俘的惶恐,反倒藏着几分复杂的痛楚。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混着甲胄上的泥污,在胸前积成小小的水洼。
你不是女真人。王棣的声音打破沉寂,手中断刃轻轻一顿,刀尖在石板上戳出个浅坑。那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嘴角撇出一抹冷笑:败军之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须多问?这话虽带着硬气,尾音却微微发颤,绝非女真语的腔调,反倒有几分燕云一带的口音。
张铁牛这时恰好赶来,手里拿着块从那人身上搜出的腰牌:将军您看,这牌子上刻着金紫光禄大夫,却还有个契丹小字。王棣接过腰牌,指尖抚过冰凉的铜面,那契丹小字刻得极浅,似是后来补上去的,边缘还留着凿刻的毛边。你叫王策?他突然开口,见那人肩头猛地一颤,便知猜中了七八分,辽亡时归降的女真?
王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色,随即又恢复了漠然:既然知道,何必再问。吾随金军征战多年,手上也沾过宋人的血,要报仇就动手,休要折辱。他说这话时,目光避开了张捴的墓碑,手指却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王棣望着他甲胄上的裂痕——那裂痕绝非今日新添,边缘已被磨得光滑,显然是旧伤,却偏巧在心脏位置补了块金军的甲片,像是硬生生将异族的印记烙在了身上。他忽然想起,辽亡后许多契丹贵族被迫降金,虽受封官职,实则与奴隶无异,稍有不从便会被派去打头阵,充当替死鬼。
带他去议事堂。王棣突然下令,转身往滑州城走去。照夜白似乎察觉到主人的心思,轻轻打了个响鼻,跟在身后时,不时用脑袋蹭蹭王棣的胳膊。张铁牛愣了愣,随即低声吩咐亲兵:解了他的铁链,别失礼数。那两名兵士虽有疑虑,却还是依言松开了锁扣,铁链落地的声响在空寂的高岗上格外清晰。
滑州的议事堂原是州府大堂,战时被金军烧得残破,如今只临时用木板修补了屋顶,四壁还留着烟熏火燎的黑痕。堂中没有多余陈设,只摆着一张宋式榫卯结构的案几,案上摊着《武经总要》的残卷,旁边放着半壶未凉的茶水,那是王棣战后匆匆喝过的 。堂角立着三折屏风,上面的山水图已被箭簇穿破,露出后面斑驳的墙皮。
王策被带到堂中时,正见王棣将虎头湛金枪靠在案边,枪缨上的血渍虽已干涸,却仍透着肃杀之气。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按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辽人惯用的弯刀,此刻却空空如也,只剩一道浅痕留在腰带上。
王棣指了指案旁的木凳,声音平淡无波。王策却站着不动,梗着脖子道:败军之将,不敢与将军同坐。
王棣抬眸看他,目光如炬,却无半分敌意:我敬你是条汉子,你身上流的是契丹血脉。他伸手拿起案上的腰牌,轻轻放在王棣面前,这牌子上的契丹字刻得仓促,想来是金人逼你改易身份时所刻吧?
这话似是戳中了王策的痛处,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黯淡下去:亡国之人,哪还有什么身份可言。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契丹亡了数年,宗室被金人掳去为奴,良田被占,祖坟被掘,我若不降,早成了刀下亡魂。
王棣闻言,缓缓站起身。他身上的银甲还未卸下,狮首吞肩在堂外透进的余晖中泛着冷光,甲胄缝隙里的盐霜与血渍混在一起,却丝毫无损他挺拔的身形。你可知契丹与宋本是兄弟之国?他缓步走到王策面前,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当年宋辽结澶渊之盟,百余年无战事,使者往来不绝,商旅互通有无。女真崛起后,先灭辽,再犯宋,掳我二帝,毁我宗庙,此等深仇大恨,你能忘得了?
王策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王棣,眼中第一次露出震惊之色。这些话他从未从宋人嘴里听过,金人向来只说契丹与宋世代为仇,却绝口不提两国曾经的盟约。他想起当年辽亡时,金军屠戮上京的惨状,想起年幼的侄儿被金人当作玩物掷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如霜。
女真欺辱我们的皇上,将东京搅得鸡犬不宁,王棣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悲愤,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砸在王策心上,他们灭了你们的国家,让契丹男儿为他们卖命,替他们挡刀,你甘心吗?他伸手按住王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千钧之力,从情义上讲,我们本该协力合谋,报仇雪耻!
王策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被喉头的哽咽堵住。他望着王棣真诚的眼神,想起金军将领平日的颐指气使,想起自己每次作战都被派在最前线,想起契丹故地的父老乡亲还在金人铁蹄下受苦,积压多年的悲愤终于冲破了堤坝。泪水顺着他刻满风霜的脸颊滚落,砸在胸前的甲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将军...他哽咽着开口,双膝一软,竟对着王棣跪了下去,我...我有负契丹列祖列宗,有负天下苍生!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石板上,渗出血迹,若将军不弃,我愿为王将军与宗公效命,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王棣见状,连忙伸手将他扶起。指尖触到王策甲胄上的契丹纹饰时,他忽然想起张捴矛杆上的二字,心中感慨万千——乱世之中,忠义不分族群,只要心怀家国,便是同道中人。他拿起案上的茶水,倒了两碗,递一碗给王策: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兄弟,共赴国难,同雪国耻。
王策双手接过茶碗,泪水滴落在碗中,泛起圈圈涟漪。他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辛辣的茶水呛得他咳嗽不止,却也让他混沌的心变得清明。堂外的夕阳透过破损的窗棂照进来,在两人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虎头湛金枪的枪尖在余晖中泛着冷冽的光,似在见证这乱世中的一段新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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