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涪水江面上浮着层薄纱似的白。
青衫少年王二狗跑得太急,草鞋尖儿踢在江边的鹅卵石上,踉跄着扑进滩涂,药囊里的陈皮和艾叶撒了一地。
师父!他扯着嗓子喊,额角的汗珠子顺着下巴砸进泥里,不好了!
县城里都在传您那《针经》是妖书!
说翻两页就能勾走魂魄,县太爷今儿个晌午贴了告示,要封禁医馆里的抄本,违者按叛逆论处!
竹筏上的斗笠微微一动。
涪翁正握着根细竹枝拨弄鱼篓里的银针,归元针在晨光里泛着幽蓝,听见这话,指尖顿了顿,竹枝地折成两截。
妖书?他低笑一声,斗笠下的声音像浸了霜的竹片,十年前天禄阁烧医典那会儿,他们说医经是乱民的符咒;五年前程高带着《诊脉法》去洛阳,他们说脉诀是江湖骗术。
合该这世道容不得活人治病,偏要等死人来显灵?
王二狗抹了把脸上的水雾,裤脚还滴着刚才蹚水时溅的江水:我今早去药铺抓桂枝,听见几个差役在茶棚里嚼舌根,说...说这事儿不是县太爷起的头。
有个穿玄色锦袍的外乡人,昨儿夜里进了县衙后堂,手里捧着个雕着云纹的木匣,县太爷见了他,腰都弯成虾米了。
涪翁的手指在鱼篓边缘敲了三下。
这是他当年教程高的暗号,三短一长问虚实,三长一短查因果。
王二狗立刻闭了嘴,看着师父从鱼篓底下摸出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那是他用昆仑雪水淬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清心针。
银针在江面轻划三圈,晨雾突然翻涌起来。
水面倒映出十里外的驿道,七八匹快马正踏着露水疾驰,马背上的人腰间悬着朱漆令牌,是州府差役的打扮。
更远处,涪城县衙的飞檐下,两盏写着的白灯笼被风刮得乱晃。
有人故意放风。涪翁收回银针,针尖上凝着一滴水珠,先造舆论乱人心,再借官府行禁令。
他们要的不是烧书,是断了医道的根。
王二狗急得直搓手:那咱们怎么办?
我去把医馆里的抄本都藏起来?
还是找程师伯的徒弟们联名上书?
你且去把村东头张婶子的小孙子看好了,他昨儿染的风疾还没好透。涪翁起身收竿,鱼篓往肩上一搭,斗笠压得更低,剩下的,我来。
月上柳梢头时,涪城县衙的后墙根儿下,落了片巴掌大的枯叶。
县太爷的书房还亮着灯。
涪翁贴着墙根儿摸过去,鞋底沾了点青苔,滑得险些栽进花坛。
他低笑一声——十年没爬墙,这身子骨倒比当年在太医院躲宫斗时还灵便。
窗纸透出两个人影。
一个是县太爷,肥得连影子都颤巍巍的;另一个背对着窗,穿玄色锦袍,腰间坠着块羊脂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大人放心,明日一早就去各医馆查抄。县太爷的声音带着讨好的谄媚,那涪翁不过是个老渔翁,能翻出什么浪?
你当他真只是渔翁?锦袍人开口,声音像刮过青铜的刀,当年天禄阁烧医典,他抱着半本《黄帝内经》从火里爬出来;王莽要召他当太医院首座,他在诏书背面扎了根针,扎得新皇手腕肿了三个月。
这种人,留着《针经》传世,便是留着把刀悬在咱们脖子上。
涪翁的手指在腰间一按,归元针隔着布囊刺进掌心。
他记得这声音——十年前在长安,太医院少监韩慎之也是用这种调子,逼死了不肯伪造脉案的谢云。
谢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支没扎完的银针。
窗内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
县太爷赔笑:大人您看这密信...?
烧了。锦袍人简短道,但烧之前,让各乡各里的保正都抄一份。
要让百姓知道,这妖书是朝廷要禁的,谁藏谁就是反贼。
涪翁的脚尖在砖缝里一扣,借着房檐的阴影翻进院子。
书房的门没闩,他贴着门框溜进去,目光扫过案头的公文——最底下压着封火漆未拆的密信,火漆上印着太医院的云纹。
他摸出玄针,针尖轻轻点在信纸背面。
这是他独创的针感识伪之术,真墨浸了松烟,假墨掺了胶矾,针触纸背,能辨出底下的隐痕。
果然,玄针刚碰到纸,背面就浮出一行淡青的字迹:令各处医馆焚毁《针经》,违者按叛逆论处。
着韩慎之督办,务要根绝此妖术。
好个太医院。涪翁捏着密信的手青筋暴起,当年烧医典的是你们,如今禁医书的也是你们。
你们怕的不是妖术,是怕天下人都懂了医道,看出你们这些庸医的把戏。
窗外传来脚步声。
他迅速把密信原样压好,翻身上梁,就见锦袍人掀帘进来,手里端着茶盏。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眉骨处有道刀疤,从左眉梢一直划到下颌,正是当年在长安见过的韩慎之。
县太爷,明日辰时三刻开堂。韩慎之放下茶盏,茶盏底压着片碎玉,你且记着,若有人敢替涪翁说话...他指腹摩挲着茶盏边缘,就按妖言惑众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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