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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八年夏,许都的日头渐毒,炙烤着青石板街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然而尚书台高檐深廊之下,却依旧沁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陈暮端坐于偏隅值房,面前堆积如山的简牍帛书,散发着陈旧墨香与岁月沉淀的威压。
他执笔的手稳定如常,批阅着来自各州郡的文书,目光沉静,仿佛只是寻常书吏。唯有偶尔掠过某些字句时,眼底深处才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那封弹劾他“勾连隐逸、居心叵测”的奏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但这死寂本身,便是最大的凶险。
“陈侍郎,”一名面生的书佐躬身而入,放下几卷文书,声音平淡无波,“此乃南阳郡急递,关乎今岁漕粮转运,崔尚书令吩咐,请侍郎优先核议。”
陈暮抬眼,接过文书,指尖触及那微凉的简牍,心中却是一动。南阳郡?那是南下荆州的要冲,漕粮转运更是军国大事,如此紧要文书,为何不经几位资深郎官,反而直接送到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侍郎手中?
他不动声色,颔首道:“有劳。”
那书佐并未立刻退下,反而上前半步,假意整理旁边散乱的卷宗,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昨日申时,光禄大夫郗虚府上夜宴,席间有人提及侍郎之名,言……‘北地之石,恐难承许都之风’。”
话音未落,人已退至门边,躬身施礼,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文书传递。
陈暮握着笔杆的手指微微收紧。郗虚?那是与宫中几位老太监往来甚密的人物。“北地之石”?是在影射他那方被视为“砥石”的黑石,还是直指他邺城出身的背景?这看似善意的提醒,背后是真是假?是有人示好,还是更精妙的试探?
他展开南阳漕粮文书,目光落在那些枯燥的数字与路线上,心思却已百转千回。这许都的水,果然深不见底,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休沐之日,陈暮再访荀府。府门前的石狮依旧威严,却掩不住那份门庭冷落的萧索。引路的苍头步履蹒跚,将他带至书房。
荀彧并未在榻,而是独自坐在窗边棋枰前,对着空空如也的棋盘出神。夏日炽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癯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身素色葛袍宽大得有些空荡,更显其形销骨立。
“学生陈暮,拜见荀公。”陈暮趋前,深深一揖。
荀彧缓缓转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双曾洞彻世事的眼眸,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嘴角牵动,露出一丝极淡、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是明远啊……坐。”
陈暮依言在棋枰对面坐下,将带来的几卷新抄的《乐府诗集》轻轻放在案几一角。“近日偶得此集,知荀公素好音律,或可解闷。”
荀彧目光扫过书卷,并未去动,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久病的喑哑:“宫商角徵,奏的皆是人心。人心若乱,纵有仙乐,亦如穿林打叶,徒增烦扰。”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棋枰上划过,“这棋盘之上,黑白分明,尚有规则可循。然这天下棋局……”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语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沉闷的空气里。
陈暮喉头哽住,看着恩师这般暮气沉沉的形容,心中酸楚难言。他想问,想劝,想寻回当年在颍川时那个指引他“持正守心”的温润长者,却发觉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荀彧的心,似乎已随着他那无法实现的理想,一同死去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窗外聒噪的蝉鸣,一声声,刺入耳膜。
良久,荀彧才再次开口,声音飘忽如同梦呓:“明远,你可知……这许都,便是一座巨大的囚笼。囚禁着天子,囚禁着臣子,也囚禁着……人心。”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陈暮,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走吧……莫要……如我一般……”
陈暮心中大恸,几乎落下泪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起身,郑重一礼:“荀公……保重。”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如此平静地与恩师对坐了。
退出书房时,他回头望去,荀彧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沐浴在斜阳残照里,悲凉而壮美。
回到尚书台,堆积的文书并未因他的心境而有丝毫减少。一份来自汝南郡的寻常治安奏报,引起了他的注意。奏报提及,近日境内多有身份不明之游侠儿聚集,虽未生乱,但其行踪诡秘,似有组织。而另一份来自南阳前线的军情抄件则隐晦提到,荆州方面对边境曹军哨所的探查频率,近月来显着增加。
陈暮将这两份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文书并置案头,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汝南,颍川旁郡,士族豪强势力盘根错节;南阳,荆州北大门,兵家必争之地。游侠聚集,哨探频现……这只是巧合吗?
他铺开一张舆图,目光在汝南、南阳与许都之间逡巡。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在暗中串联。难道,在曹操目光投向南方之时,某些反对势力,也正在暗中织就一张大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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