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如同无形的冰水,早已浸透了灵觉寺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木。夜,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风声在窗外盘旋,时而尖啸,时而低吼,卷过枯死的槐树枝桟,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无数冰冷的手指在反复抓挠着斑驳的窗棂。
破败的窗纸在风力的撕扯下,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噗噗”声,如同垂死者的喘息,将更深的冷气源源不断地灌入狭小的禅房。
陈七童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薄被紧紧裹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却丝毫无法抵御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这寒冷并非仅仅来自深秋,更源于眉心那点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冰凉印记,以及灵魂深处那场逃亡留下的、永不愈合的创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沉闷的滞涩感和喉咙刀割般的灼痛。
更折磨人的,是脑海深处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
爷爷胸口那片刺目的暗红,血肉模糊,如同最恶毒的烙印。瞎婆无声倒下时,枯瘦手指最后无力的蜷曲。忘川河底那粘稠冰冷的墨色,五道索命的死亡墨气撕裂水流的恐怖威压。
还有……最让他心魂俱裂的……彼岸花丛边,那匹虚幻得如同烟雾、一点点化作飞灰湮灭的白色马影,和它最后“望”来时,那两点如同凝固血滴般的、微弱却不屈的猩红眸光!
“马儿……” 一声破碎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变成压抑的抽泣。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脸颊上紧绷的泪痕。巨大的悲伤和蚀骨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只能更深地将脸埋进带着霉味和汗渍的粗布枕头,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埋藏,逃离这无边的痛苦与寒冷。
然而,枕头下,却传来一种微凉的、带着韧性的触感。
是那根青黄色的篾片。
白日里触碰它时引发的恐怖幻象——忘川河底的冰冷窒息,以及那点微弱猩红光芒传递过来的、充满无尽悲怆与诀别意味的意念嘶鸣——瞬间再次清晰地涌上心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活着。手艺,别丢。篾片……扎紧。”
爷爷临终前沙哑而沉重的嘱托,如同洪钟大吕,穿透了悲伤的迷雾,再次轰然回响在耳边。
活着……怎么活?像角落里阿阴那样,仅靠一缕残魂吊着,如同活死人?
手艺别丢……他指尖沾过童子血,点过纸马睛,引来过阴差勾魂……这门手艺,还干净吗?还敢碰吗?
篾片扎紧……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仅仅是把竹篾削匀捆牢吗?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无形力量推着走的惶恐,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像一只被抛入激流漩涡的幼兽,找不到任何可以抓住的浮木。
就在这绝望的漩涡中,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顽强地冒了出来:灯。
一盏灯。
一盏……纸扎的灯。
爷爷扎过无数灯。圆的、方的、莲花状的、宫灯样的……用竹篾为骨,糊上彩纸,点上蜡烛,在寒食、中元或者送葬的路上,照亮亡魂归去的路途,也驱散生者心头的阴霾。
他需要光。不是这豆大的、随时可能被寒风吹灭的青灯油火。是一种……能驱散心底这片无边黑暗和寒冷的……光。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一小点。
而且……角落里的阿阴,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命星,是不是……也需要一点光?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它暂时压过了恐惧和悲伤,带来一种近乎病态的、孤注一掷的冲动。
他猛地掀开薄被,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身体,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但他不管不顾,咬着牙,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抓住了床边那根冰冷的篾片。
指尖触碰到光滑竹面的刹那,眉心印记猛地一跳!熟悉的冰冷刺痛感再次袭来!
忘川河底那墨色的、粘稠的、带着亡魂哀嚎的冰冷水流似乎又要将他吞噬!那点微弱的猩红眸光在黑暗中绝望地闪烁!
“不!” 陈七童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将所有的恐惧和悲伤强行压下,全部凝聚在握着篾片的手指上!
他不再去想忘川,不再去想纸马!他只想着爷爷!想着爷爷粗糙却灵巧的双手,如何在篾片间翻飞,扎出一个个精巧的骨架!想着爷爷浑浊却专注的眼神!想着爷爷最后那句“篾片……扎紧”!
“扎紧!” 他嘶哑地低语,仿佛给自己下咒。
他颤抖着,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找到了瘸叔放在床边的那一小捆篾片。他抽出一根稍粗的,作为主骨。然后又抽出几根细篾。他记得爷爷教过最基础的灯笼骨架——十字交叉。
手指冰凉、僵硬,根本不听使唤。削篾的篾刀不在身边,他只能用蛮力去弯折。
青黄色的篾片韧性十足,在他颤抖的手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几乎要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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