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哨音,狠狠抽在龟裂的黄土上,溅起一股混合着沙砾的烟尘。
“快走!磨蹭什么!等着阎王爷给你们开席吗?!”差役粗哑的呵斥伴随着鞭响,像毒蛇一样钻进瘦骨嶙峋的队伍里。
谈瑾,或者说即将不再是谈瑾的那个孩子,赤脚踩在滚烫得能烙饼的地面上,每一步都感觉脚底板快要熟透。他死死攥着怀里那半块硬得能砸死狗的麦饼,粗糙的麸皮硌着他胸口的肋骨。这是离开那个被饥荒和赋税啃噬得只剩断壁残垣的“家”时,他趁乱从灶膛灰里扒出来,唯一能抓住的东西。饿,那种肠子都绞在一起、恨不得啃树皮吃观音土的滋味,比鞭子抽在身上更疼、更深刻。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漫天黄沙早已无情地吞噬了陕西兴平老家的方向,连一丝熟悉的轮廓都没留下。
同乡的宦官刘顺,穿着一身不算光鲜但浆洗得干净的青褐色袍子,皱了皱眉,用带着点公鸭嗓的腔调对差役摆了摆手:“行了,老哥,跟个半大孩子较什么劲。”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几乎站立不稳的谈瑾,目光里没什么温度,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以后,你就跟着咱家姓,叫刘瑾。记住了,你的命,从踏进京城那刻起,就是宫里的了。以前的种种,都烂在肚子里。”
刘瑾没吭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是把怀里的麦饼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救命的干粮里。一股混着黄土、汗臭和绝望的腥气涌上喉咙,翻滚着一句无声的誓言,像用烙铁刻在骨头上:“绝不再挨饿……永远……绝不!”
净身的那间低矮土房里,腥臊、腐败和劣质止血药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刘瑾光着下身,躺在铺着薄薄一层草席的土炕上,牙关死死咬着一截被汗水浸透的木棍。剧烈的疼痛像潮水一样反复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五彩斑斓的幻影乱窜。唯有怀里那半块麦饼硬邦邦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皮肤上,像一块冰冷而坚定的护身符,提醒他活下去。疼到极致,意识模糊时,他想的不是早已模糊的爹娘面孔,也不是对未来的恐惧,而是一个无比清晰、带着血腥味的念头——怎样才能永远、永远地摆脱这种连一块发霉的麦饼都需要用尊严、用身体、用命去换的境地!
初入森严宫闱,高大的朱红宫墙隔开了广阔的天,也彻底隔断了他与过去那个黄土娃子谈瑾的一切联系。他被分派到最底层,干着最卑贱的洒扫、搬运、倒夜香的活计。那些在宫里熬了多年,却始终不得志的老太监们,把最脏最累、最侮辱人的活儿扔给他,动辄非打即骂,似乎从他瑟缩的身影里,能找回一点自己早已丢失的可怜尊严。
“小崽子,没眼力见儿的玩意儿!挡你祖宗的路了!”一个满脸褶子、眼神浑浊的老太监,骂骂咧咧地一脚踹在他腿窝。刘瑾猝不及防,踉跄一下,手里提着的、装满污水的木桶剧烈晃荡,散发着恶臭的黑水泼溅出来,弄湿了他本就破烂的裤脚和地面。他立刻低下头,瘦小的肩膀缩了缩,一声不吭,默默放下桶,找来抹布,跪在地上一点点擦干净。等老太监啐了一口,心满意足地骂骂咧咧走远,他才缓缓抬起眼,盯着那佝偻猥琐的背影,眼神像蛰伏在阴影里、舔舐伤口的小狼崽,冰冷,且记仇。
他很快学会了躬身,学会了用最谦卑、最温顺的语气说话,见人就喊“公公”,笑容恰到好处地带着讨好。但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却没闲着,耳朵也时刻竖着,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一切可能的信息。夜里,他蜷缩在几十人挤在一起、弥漫着汗臭和脚臭的通铺角落,耳朵灵敏地捕捉着老太监们半醉半醒间、含混不清的谈论——司礼监的哪位秉笔公公最近得了陛下青眼,御马监的提督太监又调换了哪些京营将领,宫里哪位娘娘吹了枕边风,外朝哪个大臣倒了霉……那些复杂的宦官衙门品级、隶属关系、权力更迭的蛛丝马迹,被他一点一点,像在黑暗中拼凑破碎的瓷片一样,在心里反复默记、勾勒、分析。他知道,在这吃人的地方,光靠埋头苦干永无出头之日,唯有弄清楚谁掌权、为何掌权、如何掌权,才有可能找到攀爬的缝隙。
许是他模样还算周正,手脚也麻利,加上不知哪位管事太监随口说了句“这小子看着机灵,别糟践在这儿了”,不久,他便被调往御马监当差。比起后宫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无处不在的钩心斗角,御马监宽阔的场地和牲口的气息,反而让他想起些许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属于黄土旷野的自由味道,虽然这“自由”被牢牢圈禁在皇城的高墙之内。
饲马、铡草、清理马粪,他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比要求的更尽心。喂马时,他会仔细观察哪些马性子暴烈,哪些温顺通人性,偷偷记下驯马太监吆喝的口令、拉扯缰绳的力度、以及刷洗马匹时的手法。他意识到,这些高头大马,关联着宫禁安全、帝王仪仗,甚至边军动态,绝非简单的畜力。夜深人静,当其他一同入宫的小内侍因疲惫而酣声四起时,他常像一抹幽灵,溜到马场最偏僻的角落。那里立着几个练习骑射用的破烂草靶和木桩。他就对着这些死物,模仿白天看到的骑士和太监们的姿态,压低身体,空手比划着牵缰、踩镫、控马的动作,甚至模拟拉弓射箭,手臂肌肉紧绷,汗水顺着尚显稚嫩却已初现棱角的脸颊不断滑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他知道,在这深宫,多一分不为人知的本事,就可能多一条活路,多一点在关键时刻向上攀爬的资本。力气、机灵、乃至这不合时宜的“武艺”,都是他藏在袖子里、准备用来博取未来的筹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