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九年六月,大同的暑气带着边地特有的干燥,卷着沙尘掠过镇守府的青砖院墙。汪直正坐在书房里,擦拭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苗刀——那是他年轻时平定大藤峡之乱时,从叛首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刀鞘上的纹饰早已被岁月磨平,却依旧是他最珍视的物件。
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传旨太监带着两名锦衣卫,径直走进书房,明黄色的圣旨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汪直接旨。”太监尖细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静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汪直放下苗刀,躬身跪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汪直即日赴南京御马监任职,不得延误。钦此。”
传旨太监念完旨意,将圣旨递到他手中,目光在他鬓角的霜色上停留了片刻,轻声补充道:“汪公公,陛下有口谕,三日内需启程,不得在大同逗留。”
汪直接过圣旨,指尖在“南京”二字上反复摩挲,纸张的粗糙质感透过指尖传来,像一把钝刀,轻轻割着他的心脏。他抬头时,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起身,转身对侍立在旁的亲兵吩咐:“把本督的铠甲兵器都入库,仔细擦拭,不得有误。”
“督主!”亲兵统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道,“南京那地方,分明是流放之地!御马监早已名存实亡,您这一去,岂不是...”他话未说完,泪水已滚落脸颊,“让末将随您南下吧,也好有个照应!”
汪直缓缓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枚早已失去光泽的西厂旧令牌,塞进他手中。令牌上“西厂”二字的刻痕依旧清晰,只是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不必了。你留在大同,好好照看兄弟们。这枚令牌,留着当个念想吧。”
亲兵统领紧紧攥着令牌,泪水滴落在冰冷的令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知道,汪直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三日后,汪直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太监,骑着一匹普通的青马,悄然离开了大同镇守府。城门处的守卫见是昔日的总制大人,纷纷躬身行礼,眼神中满是敬畏与同情。汪直只是微微颔首,勒马回望了一眼这座他镇守了两年多的边城,城楼之上,“总制大同军务”的旗帜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只是那旗帜下的人,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
七月流火,南京城的暑气比大同更为黏稠,湿热的空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人喘不过气。汪直抵达南京御马监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这座曾经掌管南京宫廷御马的衙署,早已年久失修。朱红色的梁柱上布满了龟裂的纹路,部分漆皮剥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头;庭院里的石板路坑坑洼洼,长满了青苔;几个老太监懒散地站在院中,有的靠着廊柱打盹,有的蹲在墙角闲聊,见他到来,只是象征性地拱了拱手,连一句“汪公公”都懒得称呼,眼神里满是敷衍。
“汪公公来得不巧啊。”御马监掌印太监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透着幸灾乐祸,“今年朝廷给南京御马监的马料银两还没拨下来,厩里就剩三匹老马,连草都快断了,更别说豆料了。”
汪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到马厩。马厩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和粪便味,三匹瘦马无精打采地站在槽边,见有人进来,其中一匹毛色枯黄的老马抬起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他忽然想起成化十三年,那是他刚任西厂提督不久,皇帝特意从御马监挑选了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赏赐给他。那天,他骑着骏马驰骋在京郊的草原上,春风拂面,蟒袍在晨光中闪耀,身后跟着一群西厂番役,何等风光。那时的他,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是朝野上下人人敬畏的汪提督。
“还有豆料吗?”汪直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马厩的沉寂。
“早断粮了。”一旁的老马夫啐了一口,语气不耐烦,“这鬼地方,连老鼠都饿跑了,哪来的豆料?能有口干草吃,就不错了。”
汪直沉默着,从包袱里取出自己的干粮,掰成小块,一点点喂给那匹老马。老马低头啃食着,发出满足的咀嚼声,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老马的鬃毛,仿佛在抚摸着过往的岁月。
八月朔日,南京城的清晨带着一丝凉意。汪直换上一身素色便服,独自来到秦淮河边。河水泛着浑浊的波纹,岸边的柳树垂着枝条,几个渔翁正在垂钓,偶尔传来几声吆喝,倒是有几分市井的热闹。
他找了个石阶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小包鱼食,一点点撒进河里。红色的锦鲤聚拢过来,争食着鱼食,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儒衫的书生匆匆走过,手中拿着一份刚印好的奏疏抄本,口中念念有词:“御史徐镛弹劾汪直,称其以枭獍之资,窃弄威权,害虐良善,宜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书生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汪直耳中。他手中的鱼食猛地一顿,簌簌落在石阶上。周围的路人也听到了,纷纷围拢过来,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