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第三日,村西的芒草滩白了头。
韩林蹲在田埂上,指尖刚触到那丛芒草就顿住了——往年的芒草该是半黄半青的,穗子像蘸了月光的银簪,风一吹便簌簌扫过小腿。可今日的芒草却白得扎眼,穗尖挂着层薄霜,凑到鼻端一嗅,竟有股焦糊的苦,像被火烤过的棉絮。
先生!小桃儿攥着半帕芒穗从垄头跑来,发梢沾着晨露,阿婆说灶屋的芒草席全裂了!今早我去收晾着的红薯干,见竹匾里的席子都脆得像碎瓷,边角还卷着焦边......她把帕子往韩林手里塞,您闻闻,这是我今早捡的,香得发涩!
韩林接过帕子,芒穗上还凝着霜,可凑到鼻端一嗅,只觉出股刺鼻的焦味,像被化工厂的废气熏过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间泛起股凉意——这片芒草滩从他记事起就没枯过,春天抽新芽,夏天绿成海,秋天抽金穗,冬天铺银被。可今年刚到霜降,竟就白了头。
老龟驮着半筐野菊从滩涂深处爬出来,龟壳上的泥渍泛着青灰,芒不对。
韩林站起身,顺着田埂往深处走。往年这时候,滩涂里的蜻蜓该打着旋儿往芒穗上落,此刻却连只蚂蚱都看不见。更奇的是,田边的野菊丛全蔫了,花瓣卷成焦边,茎秆上爬着细密的焦痕,像被谁用烙铁烫过。
小桃儿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着芒草中央的一处凹陷。凹陷里积着汪浑浊的水,水面漂着几缕灰黑的絮状物,凑近些看,竟是烧剩的塑料丝,那是...芒魂的泪?她声音发颤。她阿婆说过,村西的芒草滩从前有芒灵,穿青衫,人身鹿首,每到霜降就会站在最高的那丛芒草上,用角敲响露珠,提醒村民该收稻子了。
是芒灵在哭。老龟用龟甲轻轻敲了敲田埂的青石板,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康熙三十七年见过这阵仗。那年霜降,村西的芒草全白了头,后来是村东头的织娘用芒草编了百床草席,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芒灵的栖身地就在这芒草滩的芒洞。
芒滩的秘密
芒洞在芒草滩最深处,洞口被丛一人高的老芒草遮着,草叶上缠着圈褪色的蓝布——那是十年前村里的孩子们系上去的,说要给芒灵系条围巾。韩林拨开蓝布,钻进洞里,霉味混着草香扑面而来。洞壁上密密麻麻刻着歪歪扭扭的字——阿秀嫁去西庄那年,芒草长得最旺二牛救了落井的芒穗,芒草谢他三床草席小桃儿周岁抓周,攥着芒秆笑。火折子的光映在洞壁上,那些字泛着暖黄,像被岁月浸过的蜜。
这是我阿婆刻的。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手里举着盏竹篾灯,灯焰被洞风吹得摇晃,阿婆说,这滩是她太奶奶开垦的,那年太奶奶嫁过来,陪嫁就是半筐芒草种。阿婆十六岁那年,芒草第一次抽金穗,香得整个村子都醉了......她的声音突然发颤,可上个月,阿婆还说,芒草今年抽穗少,白得早......
洞底传来一声。韩林低头,见石缝里渗出股暗红的液体,滴在地上,腐蚀出个指甲盖大的坑。这不是水。他用枯枝蘸了蘸,凑到鼻端,是血。
是芒魂的血。老龟突然开口,芒草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望向洞顶,这些年村里人砍芒草做草席,扯芒穗编蒲包,甚至有人偷挖芒草根熬药。芒草疼得厉害,可它舍不得走,因为它记得阿婆的婚誓,记得二牛的救命恩,记得小桃儿的抓周......
话音未落,洞外传来一声。两人抬头,见几台铲车正往滩涂里开,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夹克,嘴里叼着烟,骂骂咧咧:什么破芒草,能值几个钱?这滩改成露营基地,能赚咱村三百万!
住手!小桃儿举着根芒秆冲过去,这滩是芒灵的家,你们不能铲!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小丫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施工!
先生!小桃儿哭着撞进韩林怀里,他们人多,还有铲车......
韩林摸了摸小桃儿的发顶,抬头看向芒草滩。那几个壮汉正把铲车往芒草丛里开,钢铁铲斗所过之处,金黄的芒穗全被碾成碎末,白霜混着草汁溅在车身上,像撒了把碎玉。更让他心惊的是,洞里渗出的血越来越多,顺着草根往外涌,把整片滩涂都染成了暗褐色。
住手!韩林提高声音,这滩养了多少年魂?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编草席,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铲的不是草,是魂!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草能有什么魂?
韩林弯腰捡起根芒秆,这根秆子里,有我阿婆的婚誓;这洞里的血里,有我阿公的青春;这滩上的碎草里,有我爹娘的初遇。他指向远处的晒谷场,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新米香,是我奶奶每年霜降给娃娃们煮的糯米粥。你铲了这滩,铲的是咱们村的魂。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夹克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阿婆还给我编过草蚂蚱......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滩涂里拍了婚纱照,媳妇说芒穗比头纱还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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