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第五日,西坡的柿树红了。
韩林站在柿树下,仰头望着满树红灯笼似的柿子,指尖刚触到最底下那枚,就顿住了——往年的柿子要到霜降第三日才肯泛红,此刻却像被谁泼了桶朱砂,连果蒂都红得透亮。更奇的是,果皮上竟裂开蛛网状的细纹,渗出的汁液在阳光下泛着暗红,像极了老宅梁上那幅冬酿图里的血珠。
先生!小桃儿攥着半兜柿子从坡上跑来,发梢沾着白霜,阿婆说灶屋的陶瓮全裂了!今早我去腌柿饼,见西墙根的瓮裂成三瓣,腌的枣子全冻成了冰渣......她把兜里的柿子往韩林手里塞,您尝尝,这柿子甜得发苦!
韩林接过柿子,表皮还凝着霜花,咬下去却像嚼碎了红珊瑚。甜汁顺着喉咙滚进胃里,可那股苦却顺着舌根往上窜,像有人在喉咙里塞了把干艾草。他舔了舔嘴角的糖渍,喉间泛起股凉意——这柿子的甜,本该是霜降的魂,从九月末到十一月,西坡的柿树要挂足四十九天,红得像要烧起来。可今年刚到霜降,竟就裂了果、苦了心。
老龟驮着半筐野菊从篱笆外爬进来,龟壳上的霜花像缀了串碎银,柿不对。
韩林蹲下身,用枯枝拨了拨地上的落叶。往年这时候,地上该铺着层松软的柿叶,踩上去沙沙响,像踩了团云。可此刻落叶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褐斑,捡起片叶子,叶背竟爬着细密的纹路,像被人用细针戳过。
小桃儿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着树干中央的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股股黏液,泛着暗褐,像被泡开的茶叶,顺着树干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一声,腐蚀出个小坑。
那是...柿泪?韩林皱眉。他记得柿树的树汁本该是清冽的甜,小时候跟着阿公摘柿子,用竹篙挑下青硬的果子,埋在谷壳里捂软,那汁水沾在手上,能甜得人眯眼。哪来的酸苦?
是柿魂散了。老龟用龟甲轻轻敲了敲树干,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康熙四十二年见过这阵仗。那年霜降,村西的柿树全裂了,后来是村南头的绣娘用红绸剪了百只柿灯,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柿魂的栖身地就在这柿树后的岩洞。
霜落的裂痕
岩洞在柿树后的峭壁下。韩林举着火折子往下照,洞壁上密密麻麻刻着歪歪扭扭的字——阿牛娶亲那年,柿树结了百斤果巧珍救了摔破头的柿童,柿树谢她一筐柿饼小桃儿七岁偷摘柿,阿婆用红绳系在枝桠上。火光照在洞壁上,那些字泛着暖黄,像被岁月浸过的蜜。
这是我阿婆刻的。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手里举着盏竹篾灯,灯焰被洞风吹得摇晃,阿婆说,这树是她太奶奶种的,那年太奶奶嫁过来,陪嫁就是半筐柿树苗。阿婆十六岁那年,柿树第一次结果,红得像要烧起来,全村人都来讨柿饼......她的声音突然发颤,可上个月,阿婆还说,柿树今年结果少,裂的果多......
洞底传来一声。韩林低头,见石缝里渗出股暗红的液体,滴在地上,腐蚀出个指甲盖大的坑。这不是水。他用枯枝蘸了蘸,凑到鼻端,是血。
是柿魂的血。老龟突然开口,柿树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望向洞顶,这些年村里人摘柿子做蜜饯,削柿皮卖钱,甚至有人偷挖柿树根熬药。柿树疼得厉害,可它舍不得走,因为它记得阿婆的婚誓,记得巧珍的救命恩,记得小桃儿的偷摘......
话音未落,洞外传来一声。两人抬头,见几个扛着电锯的外乡人正往林子里闯,为首的胖子裹着件猩红衬衫,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柿树,能值几个钱?这树做柿木家具,能赚咱村三百万!
住手!小桃儿举着根冻硬的柿枝冲过去,这树是柿魂的家,你们不能砍!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小丫头拉开,别耽误老子开机!
先生!小桃儿哭着撞进韩林怀里,他们人多,还有电锯......
韩林摸了摸小桃儿的发顶,抬头看向柿树。那几个壮汉正把电锯往树身上靠,锯齿飞溅,砍到枝桠上,把刚结的柿子都锯了下来。更让他心惊的是,树洞里渗出的血越来越多,顺着树根往外涌,把整片地都染成了暗褐色。
住手!韩林提高声音,这树养了多少年魂?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摘柿子,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九代!你们砍的不是树,是魂!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树能有什么魂?
韩林弯腰捡起片柿叶,这片叶子里,有我阿婆的婚誓;这树洞的血里,有我阿公的青春;这地上的柿瓣里,有我爹娘的初遇。他指向远处的晒谷场,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柿饼香吗?不,是阿婆煮的红枣茶,是我奶奶每年霜降给娃娃们做的柿子糊塌。你砍了这树,砍的是咱们村的魂。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捡过柿子,阿婆还给我编过柿灯......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树下拍了结婚照,媳妇说柿红比婚纱还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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