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一屁股坐在木雕坊的案几前,手指刚碰到那方乌木镇纸,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年的镇纸滑溜溜的,都能照出人影来,这会儿却裂着蜘蛛网一样的细纹,截面灰扑扑的,活像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老树根。案上的刻刀歪了半寸,刀鞘上的红绸也褪成了淡粉色,沾着木屑,就跟被岁月咬过的糖块似的。他掀开工具柜上的蓝布,最上面的《百鸟朝凤》木雕断了半只凤尾,羽毛的纹路也被虫子蛀得乱七八糟,跟被风雨摧残过的旧信笺一样。“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木匣从巷口飞奔而来,她的布鞋在青石板上“哒哒”直响,“张叔说灶上的木楔子不够钉棺材啦!今早我去木雕坊取料,那木料堆居然卡住了,您摸摸这木片——”说着,她就把匣子往石桌上一倒,“干得都能把手硌疼!”
韩林拾起片木片,放在掌心轻捏,果然硌得生疼,像握着块晒透的柴火。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木料堆下的碎木,竟从木缝里翻出半枚木刻小葫芦——是爷爷十二岁时刻的,当时跟着师父学手艺,刻坏了师父的供桌,被罚刻百个小葫芦赔罪,这个小葫芦是最后一个,他说要留给未来的孙儿。
是雕魂散了。老龟从木雕坊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木屑,我活了三百岁,只在万历十八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寒露,村东的老木雕坊哑了,后来是村南头的木匠用新木养了月余,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木雕,那雕魂的栖身地,就在这木雕坊地下的暗河里。
木雕坊的裂痕
暗河在地窖下三丈处,就在木雕坊正中央。韩林举着火把一照,嘿,潮湿的青石板上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水珠,可就是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砰砰响:“别急别急,雕魂的魂息弱,得顺着刻纹找才行。”老龟的话音刚落,火把突然就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居然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褐,滴在青石板上,“滋啦”一声,砖缝里的青苔就变成了焦黑的碎末。“这是雕血。”老龟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雕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啦。”它用前爪拍拍韩林的手背,“你还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你爷爷给你刻木陀螺,木雕坊的李阿公送了块红椿木。你举着陀螺跑啊跑,结果摔进了柴堆里,红椿木蹭得满手都是,李阿公就用口水给你舔伤口,还说‘雕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雕亲,雕就给你暖’……”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爷爷病了,他天没亮就往木雕坊跑,想帮李阿公拉锯。木料硬得像块石头,他拉两下就喘,李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锯要慢慢拉,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继续拉,锯末纷纷扬扬落进围裙,李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刻出比爷爷还俊的木雕。
木雕坊的后窗户外,几个外乡人正哼着小曲儿往卡车上搬电锯呢。为首的那个胖子,穿着件藏青皮夹克,嘴里还叼着根大雪茄,嘴里嘟囔着:“这破老木雕坊能值几个子儿啊?这块地要是建个家具城,那不得赚咱村一千万啊!”他大手一挥,身后立马就窜上来俩壮汉,“快把那老头给我拽开,别耽误老子拆设备!”“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韩林一转头,就瞅见她正攥着块木雕残片,往人堆里挤呢,那布鞋都被扯掉了一只,“这木雕坊可是雕魂的家,你们可不能拆啊!”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木雕坊的木料架上,一声,架上的《松鹤延年》木雕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尊木雕是他爷爷的命根子,雕的是他太爷爷太奶奶年轻时的模样,太爷爷说:这木头跟着我雕了五十年,等阿林成家那天,就摆在堂屋正中央。此刻木雕裂了,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褐,顺着木纹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褐色。
更让他惊讶的是,地窖里传来“噗”的一声——原本坚固的青砖居然突然塌陷了一块,露出一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三十年,雕木有功”八个字,字迹都快被岁月给磨没啦!“住手!”韩林一个箭步冲过去,死死抱住壮汉的腿,“这木雕坊养活了多少人啊?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做木雕,传到我这一辈,都已经是第七代啦!你们拆的可不是木料,那是命啊!”胖子眉头一皱:“你疯啦?这破木雕坊能有啥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木雕坊里有我爷爷的木陀螺,他年轻时娶媳妇,李阿公给他做了对木鸳鸯,说这木越雕越润,像咱们的日子;有我爹的木算盘,他十六岁跟着李阿公学算账,算盘框上总刻着给我编的生肖;有我娘的木梳妆台,她嫁过来那天,李阿公用新打的梳妆台给她装了支桃花簪,说新媳妇的妆台,得装得下全家的美......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锯末香吗?不,是李阿公煮的木胶汤,是我爷爷每年寒露给娃娃们熬的木槿粥。你拆了这木雕坊,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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