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染缸前,指尖刚触到那方青石缸沿,就泛起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往年的缸水该是沉得能照见人影,此刻却凝着层薄冰,冰面裂着蛛网状的细纹,底下泛着青灰的染料像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连最鲜艳的靛蓝都成了死灰。染布架上搭着匹未完工的蓝布,布上的缠枝莲纹早褪成了淡白,像被岁月漂洗过的旧月光。他掀开染缸旁的粗布帘,最顶端的靛蓝围裙歪在竹架上,裙角的流苏结满了霜花,像被风揉碎的星子。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布包从巷口跑来,棉鞋踩在青石板上作响,王婶说灶上的蓝草不够染布了!今早我去扎染坊取料,那染缸卡了壳,您摸摸这蓝布——她把包往石桌上倒,凉得能冰手!
韩林拾起匹蓝布,放在掌心轻捏,寒意顺着指腹直窜后颈,像握着块刚从冰湖里捞出来的蓝月亮。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染缸底的碎布,竟从布缝里翻出半枚扎染小方巾——是奶奶十六岁时刻的,当时跟着师父学手艺,染坏了师父的头巾,被罚染百块小方巾赔罪,这块是最后一块,她说要留给未来的孙儿系书包。
是染魂散了。老龟从扎染坊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靛蓝染料,我活了三百岁,只在永乐十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大雪,村南的老扎染坊哑了,后来是村北头的染匠用新蓝草养了半月,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染缸,那染魂的栖身地,就在这扎染坊地下的暗河里。
染坊的裂痕
暗河在扎染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凝着层白霜,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咚咚响:莫急,染魂的魂息弱,得顺着布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紫,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了细小的蓝晶。
这是染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染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九岁那年?你奶奶给你染蓝布衫,扎染坊的李阿公送了把新靛蓝。你举着布衫跑,摔进了染缸里,蓝靛染了满身,李阿公用稻草给你搓衣服,说染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染亲,染就给你暖......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奶奶病了,他天没亮就往扎染坊跑,想帮李阿公晒蓝草。蓝草软得像团云,他抱两捆就喘,李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晒蓝草要慢慢来,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继续晒,蓝草的清香裹着阳光落进围裙,李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染出比奶奶还俊的花样。
扎染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挖掘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貂皮大衣,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扎染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印染厂,能赚咱村一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设备!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扎染残片往人堆里挤,棉鞋被扯得掉了一只,这扎染坊是染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扎染坊的染布架上,一声,架上的《百福图》扎染布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幅《百福图》是他奶奶的陪嫁,染的是村里百种福样,李阿公说:这染布跟着我染了五十年,等阿林成家那天,就挂在堂屋正中央。此刻布裂了,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紫,顺着布纹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紫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三十年,染布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扎染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染布,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蓝布,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扎染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扎染坊里有我奶奶的蓝布衫,她年轻时嫁过来,李阿公给她染了对并蒂莲肚兜,说这布越染越柔,像咱们的日子;有我爹的蓝布包袱,他十六岁跟着李阿公学染花,包袱上总绣着我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儿;有我娘的蓝布盖头,她嫁过来那天,李阿公用新染的蓝布给她蒙在头上,说新媳妇的盖头,得遮得住全家的福......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蓝草香吗?不,是李阿公煮的蓝矾水,是我奶奶每年大雪给娃娃们熬的蓝莓粥。你拆了这扎染坊,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染布,李阿公给我染过蓝手帕......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扎染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百福图》比婚纱照还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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