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糖锅前,指尖刚碰到那口黑黢黢的铸铁锅沿,就像触到了块冻硬的年糕——往年的锅壁该是烫得能烙熟饼,此刻却凝着层薄霜,霜底下泛着青灰的糖渍,像被抽干了所有甜意的旧糖纸。墙角的糖稀缸裂了道缝,里面的麦芽糖早凝固成块,敲起来响,碎渣子落在地上,像撒了把冻硬的月光。他掀开挂着的粗布门帘,最顶端的糖瓜模子歪在木架上,模子上的字早被糖渍浸得模糊,像被岁月擦淡的祈愿。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陶瓮从巷口跑来,棉裤膝盖沾着草屑,周婶说灶上的麦芽不够熬糖了!今早我去糖坊取料,那糖块卡了壳,您摸摸这糖瓜——她把瓮往石桌上倒,硬得能磕掉牙!
韩林拾起块糖瓜,放在掌心搓了搓,寒意顺着指缝钻进骨头——这哪是糖瓜?分明是块冻透的青石子。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糖块下的碎渣,竟从缝里翻出半枚糖模子——是太奶奶十六岁时刻的,当时跟着周阿公学熬糖,熬坏了头锅麦芽糖,被罚刻百枚糖模子赔罪,这枚小桃儿模子是最后一只,她说要留给未来的曾孙当牙印。
是糖魂散了。老龟从糖坊的房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糖霜,我活了三百岁,只在洪武十八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小寒,村北的老糖坊凉了,后来是村南头的糖匠用新麦芽养了十日,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糖锅,那糖魂的栖身地,就在这糖坊地下的暗河里。
糖坊的甜痕
暗河在糖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结着层冰壳,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响:莫急,糖魂的魂息弱,得顺着糖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浅金,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了细小的糖晶。
这是糖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糖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你太奶奶给你熬姜糖,糖坊的周阿公送了把新麦芽。你举着糖罐跑,摔进了糖堆里,麦芽糖粘了满头,周阿公用热水给你擦脸,说糖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糖亲,糖就给你甜......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太奶奶病了,他天没亮就往糖坊跑,想帮周阿公筛麦芽。麦芽软得像把碎银,他筛两下就累得直喘,周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筛麦芽要慢,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继续筛,麦芽的清香味裹着热气钻进鼻子,周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熬出比太奶奶还甜的糖。
糖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粉碎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皮夹克,嘴里叼着电子烟,骂骂咧咧:什么破老糖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食品厂,能赚咱村两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机器!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糖瓜残片往人堆里挤,棉裤被扯得露了脚踝,这糖坊是糖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糖坊的糖架子上,一声,架上的糖画册散了一地,最上面的那本《百糖图》被撕成了两半。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本《百糖图》是太奶奶的陪嫁,里面贴满了她熬的糖画:小桃儿骑鲤鱼、周阿公打糖锣、奶奶的并蒂莲,每幅画都沾着当年的糖香。此刻画册裂了,裂缝里渗出的糖汁泛着浅金,顺着纸页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金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宣德五年,熬糖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糖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熬糖,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糖块,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糖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糖坊里有太奶奶的糖瓜,她每年小寒都要熬锅姜糖,说糖能驱寒,能暖人心;有爹的糖画担子,他小时候跟着周阿公学熬糖,担子上总插着糖画棍,跑遍全村;有娘的糖罐,她嫁过来那天,周阿公用新熬的麦芽糖给她装了罐,说新媳妇的糖罐,得装得下全家的甜......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麦芽香吗?不,是周阿公煮的糖稀,是太奶奶每年小寒给娃娃们吹的糖人。你拆了这糖坊,拆的是咱们村的甜。
人群突然安静了。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偷过糖吃,周阿公没骂我,还给了我块糖瓜......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糖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百糖图》比婚纱照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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