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倚在麦秆垛旁,指尖掠过晒得发白的麦秆——往年的麦秆该是润得能拧出草汁,此刻却干得像把碎秸秆,指腹一碾就簌簌掉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晒干的麦芒。墙角的麦镰斜插在草堆里,刀刃凝着层薄灰,割过的麦秆堆成小山,麦芒扎得人皮肤发痒,像谁在轻轻挠着记忆的伤口。他推开挂着蓝布门帘的麦室,最顶端的麦编筐歪挂着,筐沿的字绣纹早被虫蛀得稀疏,像被岁月啃剩的麦芽。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麻袋从巷口跑来,布裙沾着麦麸,王大爷说灶上的麦秆不够编扇了!今早我去麦坊取料,那麦秆卡了壳,您摸摸这麦片——她把麻袋往石桌上倒,脆得能折成灰!
韩林拾起片麦秆,放在掌心轻折,一声断成两半,寒意顺着指缝钻进骨头——这哪是麦秆?分明是段晒透的老麦茬。他蹲下身,用麦秆拨了拨麦末堆下的碎料,竟从缝里翻出半枚麦编印章——是太爷爷十六岁时刻的,当时跟着麦阿公学编麦器,刻坏了师父的私印,被罚刻百枚麦印赔罪,这枚印是最后一方,他说要留给未来的曾孙当麦引。
是麦魂散了。老龟从麦坊的房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麦绒,我活了三百岁,只在洪武三年见过这阵仗。那年立夏,村西的老麦坊哑了,后来是村东头的麦匠用新麦秆养了半月,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麦穗,那麦魂的栖身地,就在这麦坊地下的暗河里。
麦坊的褶皱
暗河在麦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响:莫急,麦魂的魂息弱,得顺着麦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浅黄,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了细小的麦屑。
这是麦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麦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你太爷爷给你编麦秆扇,麦坊的麦阿公送了捆新麦秆。你举着扇跑,摔进了麦堆里,麦芒扎了满手,麦阿公用嘴吹着给你拔,说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麦亲,麦就给你凉......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太爷爷病了,他天没亮就往麦坊跑,想帮麦阿公晒麦秆。麦秆硬得像把碎木柴,他晒两下就累得直喘,麦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晒麦秆要慢,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继续翻,麦秆的清苦裹着热气钻进鼻子,麦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编出比太爷爷还俊的麦扇。
麦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打麦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工装,嘴里叼着烟卷,骂骂咧咧:什么破老麦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农业园,能赚咱村三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机器!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麦编残片往人堆里挤,布裙被扯得露了脚踝,这麦坊是麦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麦坊的麦匾架上,一声,架上的《百麦图》麦编画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幅《百麦图》是太爷爷的命根子,编的是村里百种麦样,麦阿公说:这麦编跟着我编了五十年,等阿林成家那天,就挂在堂屋正中央。此刻画裂了,裂缝里渗出的麦屑泛着浅黄,顺着麦纹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金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洪武三年,制麦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麦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制麦,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麦秆,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麦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麦坊里有太爷爷的麦秆扇,他小时候嫁过来,麦阿公给他编了对并蒂莲麦篮,说这麦越编越韧,像咱们的日子;有爹的麦算盘,他十六岁跟着麦阿公学制麦,算盘珠上总刻着给我编的麦谣;有娘的麦妆奁,她嫁过来那天,麦阿公用新编的麦盒给她装了支麦簪,说新媳妇的奁子,得装得下全家的香......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麦香吗?不,是麦阿公煮的麦芽汤,是太爷爷每年立夏给娃娃们编的麦蚂蚱。你拆了这麦坊,拆的是咱们村的凉。
人群突然安静了。穿碎花裙的阿姨抹了抹眼睛: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学过编麦,麦阿公教我编过小麦篮......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麦坊前拍了结婚照,婆婆说那《百麦图》比婚纱照还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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