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踩着青石板往竹坊走,鞋尖沾着晨露,凉丝丝的。远远望过去,竹坊的青瓦顶少了炊烟,檐角挂着的竹铃铛也不响了——往常这时候,该是太爷爷在院里剖竹篾,咔嚓咔嚓的声响能飘半里地。
推开门,霉味混着竹锈气扑面而来。竹篾堆在墙角,原本油亮的竹身蒙了层灰,摸上去干涩扎手,像晒了整月的老竹根。墙根的竹锯斜倚着木架,锯齿间卡着半片竹屑,锈迹斑斑。最里间的竹床歪在草席上,帐钩上挂着的竹蛐蛐笼裂了道缝,笼身的字竹刻早被虫蛀成蜂窝,像被时光啃剩的竹节。
先生!小桃儿从巷口跑来,麻花辫上沾着竹绒,王伯说灶上的竹荪不够熬汤了!今早我去竹坊取料,那竹丝卡了壳,您摸摸这竹片——她把竹篮往石桌上一倒,脆得能折响!
韩林拾起片竹片,指腹刚压下去,地裂成两半,断面泛着死白,像块晒透的老竹炭。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竹屑堆下的暗角,竟翻出半枚竹编印章——是太爷爷十六岁时刻的。那时太爷爷跟着竹阿公学编竹器,刻坏了师父的私印,被罚刻百枚竹印赔罪。这枚印是最后一方,边角还留着当年烧红的烙铁印子,太爷爷说:留着给你未来的曾孙当竹信。
是竹魂散了。老龟从房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沾着竹绒,我活了三百岁,只在洪武十八年见过这阵仗。那年立秋,村西的老竹坊哑了,后来是村东头的竹匠用新竹料养了半月,才把请回来。它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道歪扭的竹枝,那竹魂的栖身地,就在这竹坊地下的暗河里。
竹坊的脉络
暗河在竹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却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响:莫急,竹魂的魂息弱,得顺着竹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墙缝里渗出股细流,水泛着浅青,滴在青石板上一声,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细小的竹屑。
这是竹血。老龟声音发沉,竹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太爷爷给你编竹蜻蜓,竹坊的竹阿公送了捆新竹枝。你举着竹蜻蜓跑,摔进竹堆里,竹刺扎了满手,竹阿公用嘴吹着给你拔,说竹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竹亲,竹就给你韧......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太爷爷犯了咳疾,他天没亮就往竹坊跑,想帮着剖竹篾。新竹篾硬得像根细铁棍,他剖两下就累得直喘,竹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剖竹要慢,像哄小竹笋冒头。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继续削,竹篾的清苦裹着热气钻进鼻子,竹阿公拍他后脑勺:咱阿林手巧,将来能编出比太爷爷还俊的竹篮。
竹坊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伐竹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冲锋衣,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竹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文创园,能赚咱村五千万!他挥挥手,身后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机器!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攥着块竹编残片往人堆里挤,布裙被扯得露了膝盖,这竹坊是竹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口雪茄灰,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壮汉们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竹坊的竹匾架上,一声,《百竹图》竹编画裂成两瓣。
韩林心脏猛地揪紧。那幅《百竹图》是太爷爷的命根子,编的是村里百种竹样,竹阿公说:这竹编跟我编了五十年,等阿林娶媳妇那天,就挂在堂屋正中央。此刻画裂了,裂缝里渗出的竹屑泛着浅青,顺着竹纹淌到青石板,染出片淡青的痕。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传来的一声——结实的青砖突然塌了块,露出截锈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刻着洪武十八年,育竹有功八个字,字迹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竹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育竹,到我这辈,七代人了!你们拆的不是竹枝,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竹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汗,这竹坊里有太爷爷的竹摇篮,他小时候睡的就是竹阿公编的;有爹的竹算盘,他十六岁学记账,算盘框上刻着我小名;有娘的竹妆匣,她嫁过来那天,竹阿公用新竹盒给她装了支竹簪,说新媳妇的匣子,得装得下全家的巧......他指向远处,你闻闻,那飘来的是竹香吗?不,是竹阿公煮的竹荪汤,是太爷爷每年立秋给娃娃们编的竹蚂蚱。你拆了这竹坊,拆的是咱们村的韧。
人群突然安静。穿汉服的姑娘抹眼睛:我小时候在这儿学编竹,竹阿公教我编小竹篮......另一个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这儿拍汉服照,媳妇说《百竹图》比背景布还灵......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把雪茄扔地上:行,今天到这儿。他对手下发令,撤了伐竹机,收了铁链!又掏名片,兄弟,有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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