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前三日,村南的“静心陶窑”静了。
陶窑依坡而建,像个沉睡的巨人,沉默地卧在山脚。窑口的砖石被岁月和烈焰浸染得乌黑,曾经熊熊燃烧的窑火熄灭后,只余下冰冷的余烬气息。推开封着厚重木门的柴扉,一股混杂着陈年陶土的腥涩、松柴燃烧后的烟熏,以及冷却的釉料所特有的、类似雨后泥土的清冷味道扑面而来,像走进了一座被时光遗忘的陵寝。窑炉内部,巨大的穹顶上,柴烧留下的火痕层层叠叠,如同大地的年轮,记录着曾经的炽热与辉煌。
“林哥!”一个穿着朴素工装、手指上沾着干涸泥点的青年从侧室跑出,神色焦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棉毡包裹的物件,眼圈泛红,“‘龙腾集团’的人来了!他们说,这窑早就该封了,污染环境,又没有经济效益。他们要推平这里,建一个‘四季滑雪场’!说冰天雪地里,搞什么陶土,是‘不合时宜的旧梦’!”
韩林心头一沉。他认得这青年,名叫阿瓷,是陶窑老匠人李师傅一手带大的孤儿。这孩子话不多,但拉坯的手法稳得像磐石,修坯的刀工利落得能削断发丝。韩林的目光落在那只棉毡包裹上,毡子边缘已经磨损,分明是李师傅从不离身的工具包。这陶窑的气息,是他灵魂深处最原始的宁静,是触摸大地脉搏的踏实。
“是土魂沉寂了。”一条通体墨绿、鳞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的巨蟒,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盘踞在窑前的石阶上。它的信子吞吐,声音低沉而古老,仿佛来自地心深处,“我守着这片窑火八百年,只在金兵南侵、窑工四散时见过此状。那年山河破碎,无人顾及窑火,陶窑就此废弃,荒草丛生。后来是一位云游的僧人,在此结庐修行,用残存的窑土烧制佛前供器,以安民心,窑火才重燃,香火得以延续。”巨蟒的头颅微微昂起,凝视着窑炉,“此窑之魂,不在烧出的瓷器有多精美,不在窑变的釉色有多绚烂,而在于匠人将心事揉进泥团时的专注,和孩童将第一只歪歪扭扭的泥碗捧给父母时的那份纯真。”
韩林走上前,轻轻抚摸着一件陈列在木架上的残破瓷瓶。他记得李师傅常说:“玩泥巴,就是玩心。你看这土,生于山川,历经风雨。我们采来,用水和,用手塑,它就有了灵。入窑一烧,经历水火,脱胎换骨,才算真正成人。做瓷,就是修行。”
“拆?就为了几条滑雪道?”一个穿着昂贵滑雪服、戴着墨镜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装备精良的技术员——依然是那个胖子,他的资本帝国,如今要将版图延伸至每一个能带来利润的角落,“老韩,你这情怀不能当饭吃。这土窑,高耗能,高污染。我们建的滑雪场,是绿色能源,四季运营,能带动整个产业链,这才是真正的乡村振兴,是看得见的GDP!”
阿瓷急得攥紧了工具包:“那不一样!李师傅烧的茶碗,泡出的茶有股子说不出的香!你们机器压模的,只有冰冷和千篇一律!”
“香能值几个钱?”胖子摘下墨镜,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小子,别拿情怀绑架现实。你守着这点老手艺,能让村子富起来吗?”
韩林上前一步,稳稳地挡在了那排摆放着各式窑具的台案前。昨夜,他在陶窑存放泥料的库房深处,发现了一个嵌入墙内的暗格。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一本用宣纸装订的《静心窑录》,和一套刻着“静心”二字的古老窑具:包括一把用来修坯的竹片刀,其刀柄被手汗浸得油亮,还有一块用来擦拭釉面的鹿皮,柔软得不可思议。最珍贵的是一封信,是李师傅写的:“余毕生所求,非烧一窑惊世骇俗之作,而在守一方心安。一捧陶土,可安浮躁之心;一件素胚,能慰孤寂之魂。”
“是火魂倦了。”巨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它在等一团能点燃自己的心火。”
话音未落,韩林手中的《静心窑录》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了某一页。上面记载的并非寻常的烧制工艺,而是一种名为“冰心”的窑变技法。此法需在釉料中掺入特殊的矿石,经长时间低温烧制,方能形成如冰似玉、开片细密如发丝的独特肌理。图纸的角落,赫然盖着一枚“静心”的古朴印鉴,与他怀中这枚窑印的纹路完美契合。
韩林豁然开朗。他冲进李师傅居住的茅屋,推开门。屋内陈设极简,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他从床头的一个木盒里,找到了李师傅用了几十年的泥料配方手札;又从床下的陶缸里,挖出几块陈了数十年的老坑泥,那泥料湿润依旧,散发着奇异的生机。
他捧着老坑泥回到前厅,高高举起,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各位乡亲!我韩林,今日要为静心陶窑正名!这不仅是一座窑,是大地的胸怀,是火与土的史诗!我决定,追随李师傅的脚步,不仅守护这份手艺,更要传承他‘以心制器,以器养心’的信念!”
他转向胖子,目光灼灼:“拆?可以。等我用这片土地的泥土,为村里的孩子烧制第一只能盛住冬日暖阳的杯子,为思念故人的乡亲捏一个能寄托哀思的泥偶。若是做不到,我韩林,任凭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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