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托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似举着一座欲将自身压垮的山岳。
他保持着额头触地的姿态,脊梁却挺得笔直,纹丝不动,透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那绯袍仙鹤补服,在死寂的大殿中,红得刺眼,红得悲壮。
时间,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仿佛被无限拉长、黏稠。
每一瞬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群臣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浸透了里衣,顺着鬓角、脊背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却无人敢抬手擦拭半分。
他们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唯恐被那无形的风暴卷入,碾为齑粉。
就在这时,御座之上,那纹丝不动的冕旒珠帘后,终于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动静。
白朗的目光,那双深不可测、淬着冰火的眼睛,在沈文渊高举的奏章上停留了仿佛永恒的一瞬后,极其缓慢地,移开了。
视线并未落在跪伏的死谏之臣身上,也未投向那面如金纸、眼神阴鸷的白战。
而是落在了御座左前方半步之地,一个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那里的身影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大内总管,李德全。
李德全,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太监,面白无须,身形微胖,穿着一身低调而质地极佳的深紫色蟒袍常服,面上永远是一副波澜不惊、古井无波的恭谨神态。
他似乎永远将自己融入了御座背景的阴影里,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然而,当皇帝那目光扫来的瞬间,他那微阖的眼皮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毒蛇被惊醒了芯子。
白朗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一丝点头或眼神的示意。仅仅只是目光的落点,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
但李德全懂了。他那微胖的身姿以一种与年龄、体型绝不相符的轻盈和迅捷,几乎是无声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动作流畅得如同影子移动。
他微微躬着身,头颅低垂,目光只落在身前三尺的金砖地面,仿佛他行走的不是朝堂,而是虚无。
他走下御阶。靴底踩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脚步声被刻意压到了极致。
几乎只剩下布料拂过地面的微弱簌簌声,却又在这种绝对寂静中清晰可辨。
那声音,像羽毛拂过紧绷的鼓面,更像死神的镰刀在无声迫近。
数百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从沈文渊和白战身上,瞬间聚焦到李德全身上。
看着他一步一步,沉稳而无声地走向大殿中央那抹跪伏着的绯红身影。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李德全,皇帝最信任的影子,他最轻微的动作,往往都代表着九五至尊最深沉的心意。
此刻,他去取那奏章,代表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传递动作。
沈文渊感受到了这股无声的迫近。他能感觉到李德全那毫无温度的目光落在自己高举的双手和那份沉甸甸的奏章上。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高举的双手又向上托举了一分,手腕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那份奏章在他的手中,仿佛重于千斤。
李德全终于走到了沈文渊面前。他停下脚步,距离沈文渊不过三步之遥。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示意沈文渊起身。他只是伸出左手——那只手保养得极好,白皙、圆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带着宫中特有的、不沾染尘埃的洁净感。
整个宣政殿,数百人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同时停滞。针落可闻。
沈文渊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决然。
他缓缓抬起头,额头离开了冰凉的金砖,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
他鹰隼般的目光与李德全那古井无波的眼神在空中短暂相接。
没有言语,没有交流。沈文渊郑重地、双手捧着那份凝聚着他身家性命。
也凝聚着滔天风暴的奏章,稳稳地、递向了李德全那只象征着皇权意志的手。
李德全的手指轻轻触碰到那奏章的封面。封皮是略硬的暗青色纸,上面用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着题目和署名,墨色深沉如血。
他的指尖,稳稳地接过了那份奏章。在交接的瞬间,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似乎极其隐晦地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那情绪里有凝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亦或是更深沉的、属于宫廷深处老狐狸的算计?
他接过了奏章,并未多看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份寻常公文。
随即,他立刻转身,动作依旧是那份恭谨、平稳、无声无息。
他双手捧着奏章,如同捧着一块烫手山芋,又像是捧着一块随时可能爆裂的烙铁,沿着来时的路径,一步一步,向御阶之上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追随着那抹深紫的身影,追随着他手中那份薄薄却重若泰山的奏章。
白战的视线死死钉在那奏章上,目光幽深如古井寒潭,不见一丝涟漪。
方才眼中掠过的那抹异色,已被碾碎在深不见底的冷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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