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究还是落下来了。
不是天上飘的,而是从黟县通往祁门的崇山峻岭间,茶农们的心尖上落下来的。
倒春寒来得又急又狠,一夜之间,刚冒出头的明前茶芽尖上,便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极了孝衣。
这雪,便是催命的符。
屯溪码头,天还未亮透,寒雾与江水缠绵不休,将岸边堆积如山的物资都浸得湿漉漉的。
云记茶号的伙计小满正蹲在地上,用冻得通红的小手,费力地往一本新领的账本上记着什么。
他是个孤儿,被谢云亭从街边捡回来,如今在账房跟着学徒。
他眼神明亮,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格外用力,仿佛要将这冰冷的数字刻进纸里。
“竹索,一百二十捆……桐油,三十桶……铁钎,八十根……”
阿篾走过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刺骨的江风,他看着小满账本上那一笔笔惊人的开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小满,这些东西,亭哥说了,不入公账。”
小满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困惑:“阿篾哥,为啥?这都是云记的钱买的,不记账,回头怎么对账?”
阿篾叹了口气,望向江心。
在那里,几十个精壮的汉子正将最后几捆物资绑上竹筏,他们的呐喊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悲壮。
“因为这趟生意,算的是人心,不是银钱。”阿篾的声音有些沙哑,“亭哥说了,这漫山遍野的‘春雪’,落不到云记的账本上。那是乡亲们的命,咱们是去‘救命’,不是去‘收账’。”
小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合上账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不是一本账,而是一份滚烫的承诺。
恰在此时,一个头戴毡帽、行色匆匆的男人从码头后巷的阴影里钻了出来,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到谢云亭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这人是“马电头”,屯溪地下的情报贩子,靠着一部私藏的电报机,贩卖着沪上和省城的消息。
“谢老板,沪上那边的消息,”马电头压低声音,“洋行和几家老字号联合会已经放出话了,说皖南茶区遭遇雪灾,今年祁红品质堪忧,联手压价三成。还说……还说有家新茶号不守规矩,哄抬市价,扰乱行情,要联手抵制。”
“新茶号,说的是我们云记吧。”谢云亭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明眼人都知道。”马电头搓了搓手,“您这一趟进山,要是空手而归,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可就坐实了。到时候,别说涨价,就是原价,您的茶也出不了皖南。”
谢云亭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沓钞票递过去:“辛苦了。”
马电头接过钱,却没立刻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谢老板,我多句嘴。这趟山路塌方,凶险得很,为了几筐不一定能收上来的茶叶,把家底都押上……不值当。”
谢云亭的目光越过江面,投向那片被云雾笼罩的苍茫群山,他的侧脸在摇曳的马灯光下,线条冷硬如铁。
“值不值,我说了不算,得问山里的茶农。”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走,开船!”
……(前情概述中的登山、救人、扎营、遇村民等情节,在此处展开)……
队伍在梅岭古道上艰难行进了整整一天一夜。
山豹子在前开路,他那只在早年狩猎中失去左臂的空袖管,在山风里飘荡,却比任何旗帜都更让人心安。
当队伍抵达祁门山区的第一个村落——桃溪村时,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村口,村正老烟锅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身后站着几十个面黄肌瘦的村民。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谢云亭一行人,眼神里混杂着期盼、绝望,还有一丝微弱的火光。
“谢老板……”老烟锅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颤抖着举起手中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样式古朴的采茶刀,刀柄已被人手摩挲得包了浆,刀刃却依旧闪着寒光。
“这是我太爷爷传下来的,我们桃溪村的村正,代代都用它剪下第一捧春茶。”老烟锅终于说出了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今年……这雪一下,茶算是完了。可乡亲们不甘心,天没亮就下了地,把还能采的芽尖都抢了下来。我们信云记,信谢老板您说过的话,‘云记在,茶农的灶膛就不会冷’。”
他将采茶刀双手奉上:“这把刀,送给谢老板。往后,您就是我们三百户茶农的‘采茶人’。您说采,我们就采。您说不采,哪怕茶烂在地里,我们也不多看一眼!”
“您就是我们的‘采茶人’!”身后的村民们齐声呐喊,声音不大,却汇成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在山谷间回荡。
谢云亭心中剧震。
他接过那把沉甸甸的采茶刀,入手冰凉,却烫得他手心发麻。
他知道,他接过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三百户人家一整年的生计,和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