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待并未持续太久。
黑暗中的反扑,总比黎明来得更早,也更无声无息。
诏书颁下第七日,天光未亮,一声尖利的惊叫划破了国史馆的宁静。
我赶到时,东厢的白墙上,八个淋漓的血字如鬼魅般凝固在那里,腥甜的气味混杂着晨间的寒露,令人作呕。
“妇人执笔,天罚将至。”
守夜的宦者吓得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说,清晨发现时血迹未干,还带着温热,显然是昨夜才留下的。
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女吏中散开,刚刚升起的些许希望与安稳,瞬间被刺骨的恐惧所取代。
柳媖更是吓得整日发抖,纤细的指节捏得发白,连笔都握不稳。
我没有声张,更没有派人去擦拭那堵墙。
我只命墨鸢取来上好的朱砂与柔韧的丝绢,在所有女吏惊恐的注视下,将那八个血字一笔一划、分毫不差地拓印下来。
而后,我将这幅血淋淋的拓片,悬于女子誊录堂的正中央,就在那面窗明几净的墙壁上,与窗外的明媚春光形成诡异而刺目的对比。
我又取来笔,在拓片下方,用最凌厉的笔锋附上一行新题:
“此即她们惧怕之证——因我们开始写字,故欲令我们闭嘴。”
五十名女吏默然仰视着那触目惊心的血色,室内死寂。
有人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但更多的人,是在沉默中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重新攥紧了手中的竹笔。
那“沙沙”的刻写声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也更决绝。
当夜,考据司的密室里,烛火将我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我将轲生与墨鸢召至身前。
“血书并非恐吓,而是试探。”我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冷静,“他们想看我如何反应。是惊慌失措地向陛下哭诉,还是退缩自保,解散誊录堂。无论哪一种,他们都赢了。”
我没有给他们看那幅血书拓片,而是从案上取出三日前由民间驿站送来的两份记录。
一份来自陈郡,是一位新寡的妇人,用粗拙的字迹记录下她丈夫临终的遗言:“秦律虽严,却许我分田,使我不至饿死。勿忘此恩。”另一份来自蜀地,是一名织女,用简笔画出了一幅“官市压价图”,清晰标注出官府收购蜀锦的价格如何被层层盘剥。
一褒一贬,皆是民声。
我将这两份文书推到轲生面前:“连夜抄录百份,务必字迹清晰,图样准确。而后,加盖国史馆考据司的骑缝印,以信风使团的名义,分投帝国各郡县的学宫、驿站、义仓。传我命令:所有文书,必须在明日午时之前,张贴于人流最密集之处。若有一地敢匿而不宣,便是与宗正府同流,意图蒙蔽圣听,阻碍民意上达。”
轲生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他重重一抱拳:“属下明白!这是要将他们的暗箭,变成我们的号角!”
次日辰时,咸阳南门外的公示栏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人们惊奇地发现,在官府的日常榜文旁,赫然多出了一份崭新的《民声三录》。
那份来自陈郡寡妇的遗言,让无数失去亲人的家庭感同身受;那幅蜀地铁笔丹青的压价图,更是引得人群议论纷纷。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民声三录》的旁边,张贴着各地加急回传的押印文书。
从东海之滨的琅琊驿,到西陲尽头的陇西狄道戍所,每一份誊本上,都盖着当地主官或戍卒长的官印。
那一枚枚鲜红的印记,如同一颗颗跳动的心脏,汇成了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证明着我的政令已贯穿整个帝国。
更有数十名刚刚在誊录堂识字的妇人,竟自发聚集于此,手持抄本,在栏前为那些不识字的百姓高声诵读。
她们的声音或许还有些怯懦,但字字清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舆情如沸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咸阳。
坊间开始流传一句话:“赤壤君不在宫中,却在千家万户的案头。”
宗正卿府邸内,传出一声玉圭被砸碎的脆响。
那位执掌皇族法度的老人,面对着满城汹涌的民意,终于发现,他们企图用一泼血来扑灭的,竟是一片早已燃起的燎原之火。
他再不敢轻举妄动。
黄昏时分,嬴政一身玄衣,微服归来。
他没有去章台宫,而是直接走进了国史馆,立于那幅血书拓片之前,凝视良久。
廊下的风吹过,拂动他的衣角,也吹动着那面血色的丝绢。
“你早知他们会动手?”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我立于他身侧,平静点头:“礼法可争,性命难测。但我若躲进深宫,那些刚刚鼓起勇气的女子,便再不敢提笔写下一个字。她们的笔,是我亲手递过去的,我不能让她们因我而死。”
嬴政沉默了片刻,目光从血书上移开,落在我身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突然,他抽出腰间佩戴的青铜长剑,“锵”的一声,寒光乍泄,竟一剑斩断了廊柱上缠绕装饰的百年旧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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