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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正握着笔,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墙上石英钟“咔哒、咔哒”的走动声,老刘那富有节奏的鼾声,赵立军在另一头偷偷摸摸点击鼠标的声音,王姐偶尔翻动字典的“哗啦”声……这些原本有些恼人的杂音,此刻都化作了一种奇特的背景音乐,像是为一场庄严的仪式奏响了序曲。
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笔杆上传来的那股冰凉的悸动。这支英雄牌钢笔,此刻不再是一件死物,它像一个沉睡许久的活物,被这满屋子浓得化不开的陈腐气息所唤醒,正发出满足而贪婪的低吟。
吴国栋让他写报告,写一份“圆满成功”的报告。
这活儿他太熟了。在清水镇的三年,他不知道写过多少份这样的东西。把鸡毛蒜皮的“成绩”吹成惊天动地的“伟业”,把空洞的口号包装成深思熟虑的“纲领”,用华丽的辞藻去掩盖苍白的现实。他曾对此深恶痛绝,却又不得不为之。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他铺开稿纸,那纸张是办公室里最好的,洁白,厚实,带着淡淡的木浆清香。他拧开笔帽,乌黑的笔尖在纸面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饱满的墨点,像一个即将拉开大幕的信号。
他没有立刻下笔,而是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那些虚假的报告和真实的民怨,像两股洪流,猛烈地对撞在一起。一边是“100%完成率”和照片上幸福的笑脸,另一边是村民们无奈的自嘲和只建了一半的厕所矮墙。
谎言与真实,赞歌与怨愤,油墨的香气与泥土的恶臭……
这些矛盾的、撕裂的画面在他脑中交替闪现,最终,没有让他感到愤怒或混乱,反而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了。
他要写的,是一份完美的报告。一份吴国栋看了会拍案叫绝,钱福生之流看了会洋洋得意,县领导看了会龙颜大悦的报告。
一份能将他们所有人,都稳稳当当送上那辆通往“大型社死现场”的直通车里的报告。
苏正睁开眼,眼底一片澄澈。他提笔,落笔。
笔尖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地滑动,发出的不再是普通的“沙沙”声,而是一种带着奇特韵律的、仿佛刀锋划过冰面的清脆声响。
《关于我县“农村厕所革命”项目取得历史性突破的总结报告》
一个足够响亮,足够有分量的标题。
“在县委县政府的高瞻远瞩与坚强领导下,我县‘农村厕所革命’工作,历经数百个日夜的攻坚克难,终于取得了堪称典范的历史性成就。这不仅是一场简单的基础设施升级,更是一场深刻的、自上而下、又深深植根于群众土壤中的文明洗礼……”
他写得很稳,每一个字都方方正正,力道十足。他甚至能感觉到,办公室里那些游离的、懒散的、充满负能量的“官僚怨气”,正随着他的书写,被笔尖源源不断地吸入,再转化为一种冰冷的、带着绝对秩序感的力量,注入到每一个汉字的点捺撇折之中。
赵立军的电脑屏幕上,扫雷游戏早就没了踪影。他假装在研究一份文件,眼睛却时不时地透过显示器的边缘,瞟向那个角落里奋笔疾书的背影。
这小子,还真写上了?看他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起草什么国家级的重要文件。一个走过场的报告而已,用得着这么投入吗?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赵立军撇了撇嘴,心里充满了优越感,但不知为何,又隐隐有些不安。
王姐也停下了翻字典的动作,她扶了扶老花镜,目光在苏正身上停留了片刻。她看得更深一些。这个年轻人,从进门到现在,面对他们的排挤和刁难,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和愤怒,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现在,他又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去写一份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的虚假报告。这种反常,让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苏正的笔下,一篇洋洋洒洒的“雄文”正在成形。
“……此次项目覆盖范围之广,群众参与度之高,成果之斐然,前所未有。如今,行走在清源县的乡间沃野,昔日那种令人掩鼻的陈腐气味,已被一股文明的芬芳彻底取代。这股芬芳,从每一间窗明几净的新式厕所中飘散出来,浸润了古老的村庄,滋养着淳朴的民风,让每一位村民的呼吸之间,都充满了幸福与自豪的味道……”
他写到这里,自己都差点笑出声。芬芳?是氨水的芬芳吗?
“……我们欣喜地看到,崭新的卫生设施,不仅改善了人居环境,更是在潜移默化中,重塑了群众的生活习惯与精神面貌。老百姓们发自内心地感叹,这厕所,‘好’!‘好’得让人离不开,‘好’得让人想时时刻刻都待在里面,亲身感受这新时代带来的巨大变革!”
写完这一段,苏正感觉口袋里的钢笔传来一阵欢愉的轻颤,仿佛在为这精妙的“反话”而喝彩。
不知过了多久,老刘的鼾声停了。他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办公室里只剩下苏正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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