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六月十七,乙巳日。
寅时刚过,秦淮河上的薄雾尚未被晨光完全驱散,丝丝缕缕,缠绕着画舫残骸和漂浮的杂物,如同给这劫后的都城蒙上了一层惨白的裹尸布。空气里弥漫着水腥、焦糊和一股难以言喻的、被反复冲刷后依旧顽固残留的淡淡铁锈味。这气味钻入鼻腔,直抵肺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早起的人心头。
奉天殿前,九重汉白玉丹墀在宫人彻夜不停的泼刷下,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水流顺着石阶蜿蜒而下,汇入御道两侧的螭首排水口,发出单调空洞的汩汩声。然而,任凭清水如何冲刷,石缝深处、螭吻口中,那抹浸透了地砖纹理的暗红,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昭示着几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与清洗。
丹陛之巅,朱棣巍然矗立。
十二旒白玉珠冕垂落眼前,轻微晃动,隔断了部分过于炽烈的晨光,也模糊了他眼底深处的锐利与审视。玄衣纁裳,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以金线银丝绣于其上,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流转着沉郁而厚重的光华。这身象征无上权柄的帝王衮服,昨夜还庄重地穿在奉天殿龙椅上悬挂的那套建文帝衣冠之上。此刻,它已严丝合缝地包裹住这具从战火与血泊中一步步踏上至尊之位的身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狂潮,猛地从奉天门前的巨大广场上爆发开来,一层叠着一层,一浪高过一浪,汹涌澎湃地冲击着巍峨的奉天殿!声浪撞击着朱红的殿柱,震得高檐上金色的琉璃瓦嗡嗡作响,仿佛整座宫阙都在这宣告新主诞生的呐喊中微微战栗。
丹陛之下,是伏跪如蚁的海洋。文武百官,蟒袍玉带;勋贵宗室,锦服貂裘;京营将士,甲胄森然。黑压压的人群,从丹陛之下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的奉天门前广场,整齐划一地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犹带水渍的金砖地面。那伏低的姿态,是臣服,是敬畏,亦或是恐惧?无人能辨。只有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汇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残酷开启。
朱棣的目光,透过眼前微微晃动的玉旒,缓缓扫过这片匍匐的“海”。那目光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这目光最终落在了御座旁侍立的徐皇后怀中。
那里,包裹在明黄锦缎襁褓里的婴孩似乎被这巨大的声浪惊扰,不安地扭动着小小的身躯,发出细微如猫叫般的嘤咛。这是昨夜徐皇后于惊惶宫变之中诞下的幼女,尚不及取名。徐皇后轻轻拍抚着襁褓,试图安抚怀中骨肉,然而她的目光却越过襁褓,带着难以言喻的深深忧虑,投向自己那已立于权力绝巅的丈夫,也投向丹陛之下那片象征着江山万民的、沉默匍匐的“海”。新朝的巨轮刚刚启航,前方是滔天巨浪还是无底深渊?她紧抿着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众卿——平身!” 朱棣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渐渐平息的“万岁”余音,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伏跪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动作整齐地起身。甲叶摩擦,袍袖悉索,汇成一片低沉的声响。无数道目光,敬畏、揣测、惶恐、希冀,交织着投向丹陛之上那玄色的身影。
礼部尚书手捧一卷明黄诏书,趋步上前,立于丹陛边缘。他深吸一口气,展开诏书,用抑扬顿挫、庄严肃穆的嗓音,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建文嗣位,本承高庙之遗绪,然其幼冲践祚,不克负荷,致使奸邪窃柄,变乱祖制!齐泰、黄子澄之流,包藏祸心,离间天家,构陷骨肉,屠戮忠良!视《皇明祖训》如敝屣,视宗庙社稷如儿戏!……” 冗长的辞藻,极尽所能地批判着建文朝的“倒行逆施”,字字如刀,将旧帝的统治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幸赖皇天眷佑,祖宗默相!朕以藩服,僻处北陲,本欲守分,静待天年。然奸佞逼凌,屠刀悬颈,社稷倾危在即!为奉高庙《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之明训,朕不得已,举义旗,清君侧,以靖国难!……” 诏书将“靖难之役”描绘成一场迫不得已、大义凛然的正义之举,是燕王为挽救大明江山、维护祖宗法度的悲壮抗争。
“……今赖天地祖宗之灵,将士用命之功,奸佞伏诛,幼主蒙尘,神器无主。朕以高皇帝亲子,序当承祧,俯顺舆情,于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日乙巳,即皇帝位于奉天殿!……” 宣示了自身继承大统的合法性,“建文四年”这个年号被刻意念得极重。
“……呜呼!拨乱反正,咸与维新!自即日起,革除建文年号,复称洪武三十五年!以明年为永乐元年!昭告天下,咸使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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