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这个词,从一个严谨的理论物理学家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诗意,也更深刻地揭示了问题的本质——他们面对的敌人,其存在和运作方式,可能从根本上就与人类所理解的“物质”、“能量”和“物理规律”不在同一个层面。
索恩博士的话仿佛打开了泄洪的闸门。高能物理领域的权威,伊莉娜·沃森博士,一位以作风强悍、思维敏锐着称的中年女性,立刻接口,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躁:“能量签名的问题更令人崩溃!我们分析了所有捕捉到的高能粒子流和辐射爆发现象。它们的能级跃迁毫无规律可言,就像是……随机数生成器抛出的结果,但又隐隐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更高层次的模式。能量守恒定律?在那里似乎只是一个可笑的、可以被随意践踏的初级假设!我们尝试用超对称理论、弦论的各种变种,甚至是一些边缘的圈量子引力模型去拟合,结果无一例外,全是灾难性的失败!模型要么彻底崩溃,要么需要引入无数个‘特设参数’来勉强自圆其说,使得模型本身变得毫无预测能力可言!”
她的话引起了其他几位专家的共鸣。负责信息解码的专家摇头叹息:“通讯信号(如果那能称之为通讯的话)的编码方式,其复杂度和维度远超我们的信息理论框架。它似乎是多维编码、量子纠缠和某种……拓扑结构信息的混合体,我们连最基本的语法结构都解析不出来。”材料分析专家则盯着几块“收割者”探测器碎片的分子结构扫描图,面露苦色:“这种材料的原子键合方式违背了化学键的基本原理,它的稳定性似乎来源于某种我们无法探测的、更基础的相互作用力。”
抱怨、困惑、近乎绝望的分析,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观测台上的每一个人。整个团队,这些曾经站在人类智慧金字塔顶端、自信能够解析宇宙奥秘的精英们,此刻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不见底的迷茫和挫败感之中。他们感觉自己就像一群刚刚学会数数的原始人,突然被扔进了一个充满微积分和拓扑学难题的考场,连题目都看不懂。
人类引以为傲的、耗费了数百年时间,通过无数天才的智慧和艰苦卓绝的实验,一砖一瓦构建起来的、并成功指导了种族走出母星、航行星海的宏伟科学大厦,在面对“收割者”这种超然存在时,其基础仿佛瞬间化为了流沙。那些曾经坚不可摧的物理定律——牛顿的力学、麦克斯韦的电磁理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量子力学的诡异但自洽的规则——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堆孩童手中色彩鲜艳却脆弱不堪的积木,在真正的、无法理解的巨力面前,连一次像样的抵抗都做不到,便轰然倒塌,只剩下满地狼藉。
他们站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理论的荒漠”之中。放眼望去,黄沙漫天,没有现成的路径,没有指引方向的路标,甚至连那边可能是绿洲的微弱迹象都寻觅不到。炽热的阳光(比喻巨大的认知压力)炙烤着他们的理智,干渴(对知识的渴求得不到满足)和孤独(与已知世界隔绝)感疯狂地侵蚀着他们的意志。这是“破壁计划”面临的第一重,也是最根本、最令人绝望的困境——理论框架的全面缺失和认知层面的降维打击。
这不是技术上的差距,不是武器威力上的差距,而是整个文明对宇宙底层规律理解层次的、令人绝望的代差。他们不仅不知道敌人在哪里,怎么攻击,甚至不知道敌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这种根源性的无力感,比任何直观的军事威胁,都更能摧毁一个文明的信心。
苏婉沉默地听着同事们的发言,目光再次投向那幅混乱的全息投影。那闪烁不定的光芒,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数据,更像是“收割者”投下的、充满嘲弄的阴影。她知道,如果不能在这片理论的荒漠中找到一丝微光,找到一个新的、哪怕只是雏形的认知框架,那么“破壁计划”将永远只是一个悲壮但注定徒劳的口号。联盟的未来,将一片漆黑。
“深渊之眼”主实验室的每周进展研讨会,气氛从未像今天这样凝重而充满火药味。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联盟科学界的精英们齐聚一堂,但往日那种协同攻关的学术氛围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感。全息投影上,依旧闪烁着那些令人绝望的、无法解析的“收割者”数据流,它们像无声的嘲讽,映照着一张张焦虑而疲惫的面孔。
理论停滞的阴影,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已经淹没了最初的决心和热情,露出了底下坚硬的、关于方法论和生存哲学的尖锐分歧。
会议刚开始,资深宇宙学家陈文渊教授便率先发言,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陈教授年近八旬,是联盟理论物理界的泰斗,也是“基础优先论”最坚定的倡导者。他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但眼神依旧锐利,声音带着老一辈科学家特有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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