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碾过落鹰峡外散落着零星血迹与断刃的碎石路。车厢内,檀香袅袅,一方矮几上,白瓷茶盏中碧绿茶汤微漾,倒映着车顶晃动的光影。林若甫端坐其中,执盏轻啜,姿态从容得仿佛方才那场生死截杀不过是窗外掠过的飞鸟。袅袅茶气氤氲了他沉静的面容,唯有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眸,在低垂的眼帘下,沉淀着洞悉世情的幽光。
范闲掀帘而入,带进一股微凉的晨风与淡淡的血腥气。他气息微促,额角还带着疾驰而来的薄汗,目光触及岳父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荒谬的敬佩。他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岳父大人,受惊了。”
林若甫抬眸,目光温和地落在范闲身上,将另一盏早已斟好的茶推至矮几对面。“坐。”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劫后余生的波澜,“尝尝,老家送来的新茶,虽不及京都贡品名贵,却胜在几分山野清气。”
范闲依言坐下,端起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微烫,目光却紧紧锁在林若甫脸上:“岳父…方才那黑骑…”
“他们不会杀我。”林若甫打断他,语气笃定,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瓷面上轻轻划过,“至少,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官道之上,用黑骑的刀杀我。”
范闲一怔:“为何?”
“因为我是林若甫。”林若甫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不是那个根基浅薄、无依无靠的京都府尹。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即便致仕,也非可以随意抹去的尘埃。若我死于黑骑刀下,死于归乡途中,死的便不仅仅是一个林若甫,而是陛下‘善待功臣’的颜面,是朝廷法度的尊严。这动静太大,痕迹太深,捂不住,也…没必要捂。”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车窗外远处那道如同黑色磐石般驻马而立、冰冷目光始终锁定马车的黑骑首领身影,声音低沉了几分:“陛下…也不会真想杀我。至少,不是现在,不是这种方式。”
范闲心头巨震,脱口而出:“那他们为何…”
“威慑?逼迫?或者…只是确保我‘安分’地回到儋州,不再成为某些人眼中的‘麻烦’?”林若甫收回目光,看向范闲,眼神深邃,“闲儿,你以为陛下今日之举,仅仅是为了对付我这个糟老头子吗?”
范闲眉头紧锁,脑中念头飞转。林若甫的话如同拨开迷雾的利刃,让他瞬间抓住了关键:“岳父的意思是…陛下真正的目标,并非您本人,而是…相位本身?甚至…是整个宰相制度?”
林若甫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孺子可教。我算错了。原以为陛下只是要换一个更听话、更年轻的宰相,如同当年换掉前任一般。所以我才主动请辞,退位让贤,以求保全林家,也全了君臣一场的情分。可如今看来…”他轻轻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陛下要的,不是换相,而是…撤相!”
“撤相?!”范闲瞳孔骤缩!废除宰相之位?!这…这简直是动摇国本!
“三省六部,相互制衡。相权过重,则君权旁落。陛下雄才大略,岂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林若甫的声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苍凉,“我林若甫在相位一日,这朝堂之上,便有一根定海神针,有一张无形的网。陛下要推行新政,要乾纲独断,要彻底掌控这庆国江山…这根针,这张网,便成了阻碍。所以,我主动退下,还不够。他要的,是这根针彻底消失,这张网彻底撕裂!他要的,是一个再无宰相掣肘的朝堂!一个…唯他独尊的天下!”
范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庆帝的野心和手段,远超他的想象!撤相!集权!这盘棋,太大!太狠!
“所以,今日黑骑截杀是假,逼您彻底交出所有底牌,确保您再无半分影响力是真?”范闲声音艰涩。
林若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缓缓取出一个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青色小册子,轻轻放在矮几上,推到范闲面前。“拿着。”
范闲疑惑地拿起册子,入手微沉,纸张坚韧。他翻开一看,瞳孔瞬间收缩!册子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是一个个人名!官职!籍贯!甚至还有极其简略的备注!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朝中各部、地方州府的要员!其中不少名字,范闲甚至认识!这赫然是一份极其隐秘、极其详尽的…林党核心成员名单!或者说,是林若甫经营数十年、遍布朝野的权力网络图谱!
“岳父!这…”范闲震惊抬头。
“我老了,该回去看桃花了。”林若甫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些人,这些关系,于我已是无用,反成拖累。你拿着,或留或弃,或交或毁,皆由你处置。不必顾虑我。”
他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目光透过袅袅茶气,落在范闲震惊的脸上,带着一丝深沉的嘱托:“你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问。等下带着那位黑骑统领,还有大皇子殿下,就此离开。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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