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长安城仿佛还沉睡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色里。
然而,往日里最先飘出炊烟与叫卖声的街巷,此刻却被一种诡异的寂静和另一种“喧哗”所笼罩。
那喧哗无声,却比任何鼎沸人声都更具穿透力——是无数双眼睛贪婪扫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是骤然攥紧拳头的骨节脆响。
一夜之间,《冷宫录》如一场无声的春雨,浸透了这座帝都的每一个缝隙。
茶馆的说书先生停了帝王将相的传奇,酒肆的豪客忘了猜拳行令,就连早起赶考的书生,也围在书摊前,对着那薄薄的册子,面色由惊转愤,由愤转悲。
书中没有华丽辞藻,只有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记录。
林昭容,那位被誉为“女菩萨”的贵妃,在这些冷静得近乎残酷的文字下,被剥去了所有伪善的画皮。
每一个受害宫女的名字后面,都详尽地跟着她们的籍贯、父母的姓名与营生,以及她们惨死的细节。
“孙小娥,沧州人,父为更夫,母为绣娘。因无意撞见昭容私会外臣,被灌哑药,后以‘疯病’为由,活活饿死于柴房。”
“刘春杏,蜀中人,家有三代种茶。因肤白貌美,遭昭容嫉恨,被强令试用西域毒粉,三日后面目全非,投井自尽。”
当读到这些文字,百姓们看到的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宫闱秘闻,而是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有家有口的普通人。
一个老妇人当街跪倒,嚎啕大哭,她的女儿三年前入宫,从此音讯全无。
人群中,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渐渐汇成一句在街头巷尾疯传的低语:“别哭了,冷宫里……有人在替我们记账。”
这八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天子脚下的沉沉暮气。
消息传到乾元殿时,萧玦正批阅奏折,闻言,他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断为两截,猩红的墨点溅在明黄的龙袍上,宛如血迹。
“黄泉笔?”他森然冷笑,眼底是滔天的怒火,“好一个黄泉笔!给朕查!封了全城的书坊,将所有传抄、私藏此书者,一律打入天牢!”
圣旨一下,京兆府与禁军闻风而动。
一时间,长安城内风声鹤唳。
然而,这道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命令,却第一次失效了。
官兵前脚刚查封了一家书坊,后脚就有十个新的手抄摊子出现在别的巷口;他们当众焚烧了一摞书,第二天清晨,家家户户的门缝里都被塞进了崭新的抄本。
刑部尚书战战兢兢地回报:“陛下,坊间……坊间有传言,说这《冷宫录》乃‘黄泉笔’泣血所书,有鬼神庇佑,凡是敢毁坏书册的人,七日之内必遭横祸。”
这传言比书中的内容更令人胆寒。
连那些素来凶悍的执法吏卒,在面对那些薄薄的纸张时,都开始手脚发软,眼神躲闪,行动变得异常迟缓。
皇权第一次在鬼神之说与民心向背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此时的启明院内,苏菱微正临窗而立,听着白芷的回报,神色平静无波。
这一切,早已在她算计之中。
抄录之事,她并未让身边任何一人插手,因为真正的棋子,早在半月前就已落下。
那一日,她命白芷将自己整理多年,记录了冷宫无数冤魂的《寒窑录》,精简成三卷故事体的文本,藏在一批送往户部核对的陈年旧档之中。
那批旧档,恰恰由素有清正之名的户部侍郎陆明远负责。
果不其然,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陆明远“偶然”翻出了这份手稿。
他读罢通宵不眠,满腔悲愤无处发泄,最终将其转交给了自己最为敬重的一位师长——那位隐居在城外,被世人尊称为“黄泉笔”的老修史官。
这位老史官,正是先帝废后一党的遗脉。
他的家族曾因直言进谏而惨遭清洗,他毕生以“录真事、诛伪君”为己任。
当他看到那份手稿,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将《寒窑录》更名为《冷宫录》,亲自润色,并含泪写下跋文:“昔司马迁遭宫刑而着《史记》,今有女子困冷宫而鸣不平,吾辈读书人,岂敢缄口不言,令青史蒙羞!”
风暴的中心,乾元殿内,萧玦召见了内阁大学士,意图将《冷宫录》钦定为“妖书”,将作者以“妖言惑众”之罪凌迟处死。
须发皆白的大学士深深俯首,声音嘶哑:“陛下,此书虽言语多涉宫闱禁忌,然……然其中所列宫女姓名、入宫时日、药材出入记录,皆与内务府旧档若合符节,可……可查证。若强行禁毁并定为妖书,恐寒了天下士林之心啊!”
话音未落,殿外太监高声通传,国子监三十名学子,竟联名上书,跪在宫门外,请朝廷彻查林昭容残害宫人之案,以正国本,以清学风!
“好,好得很!”萧玦怒极反笑,一脚踹翻了身旁的香炉,“朕的江山,朕的后妃,竟要由一本野史、一群竖子来审判定夺吗?”
可当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人翻开那本令他震怒的《冷宫录》,看到其中一页写着:“吴翠儿,扬州人士,父为渔夫,母善织布。因替昭容试药,七日之内舌烂齿落,气绝而亡,被弃于乱坟岗,无碑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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