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京城等来的惊雷,并非来自天际,而是发于人心。
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密报自终南山而来,如同一道无形的闪电,精准地劈在钦天监的百年根基之上。
崔玄经营多年的旧居,在一场离奇的夏夜雷暴中被天雷击中,燃起熊熊大火,火势之猛,竟将山石都烧得发黑。
待地方官吏扑灭大火时,那座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观星楼早已化为焦炭废墟。
而楼中密室所藏,那本被誉为大朔国运龙脉的《天枢秘录》原稿,亦随之付之一炬。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
钦天监上下如丧考妣,人人面如死灰。
天谴!
这是真正的天谴!
连上天都看不过去,要收回这本泄露天机的神物!
然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就在终南山大火消息传遍京城的同一天,京城的大街小巷,茶馆酒肆,乃至贩夫走卒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种神秘的手抄本。
这册子没有精美的装帧,纸张粗劣,字迹潦草,却有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天道生意谱》。
谱中没有深奥的星象理论,只有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意经”。
它以编年体的形式,详细罗列了过去二十年间,每一次“天降异象”的预言,以及其后精准对应发生的宫廷人事变动、后妃荣宠、皇子起落。
从某位皇子坠马,到某位将军暴毙,每一件事前,钦天监皆有“星孛于某宫”的预警。
谱子末尾,更附有一张骇人听闻的“预测准确率统计表”,准确率高达九成以上!
这哪里是天命昭示,分明是一本记录着买卖人命、操纵国运的黑色账本!
“合着咱们的命,都是钦天监那帮神棍算出来的?”
“什么叫算出来?这叫‘定’出来!他说谁该倒霉,谁就得倒霉!”
一句“算命换官帽,批星定荣辱”的讽刺俚语,仿佛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
百姓们对钦天监的敬畏,瞬间崩塌,化为滔天的讥讽与愤怒。
那座高高在上的观星台,不再是沟通天地的圣地,而成了一个藏污纳垢、草菅人命的屠宰场。
舆论的洪流已然汇聚成海啸,只待有人扬帆。
苏菱微就在此时,递上了那份足以颠覆祖制的奏折。
她趁势上奏,言辞犀利如刀,直指弊病核心。
奏请彻底废除“钦天监干政”的祖制,另设“天文观测局”,将其职能严格限定于推算节气、记录星象、服务农耕,并明令禁止其对朝政发表任何意见。
更激进的是,她提出一条前所未有的禁令:“今后凡涉国策、律法、人事任免,不得引用任何星象、谶纬、祥瑞、灾异、梦兆等虚妄之语!”
这一条,等于彻底斩断了君权神授的神秘面纱,要将这个帝国,从“天命”的幻想中,拽回到“人治”的现实里。
御书房内,萧玦手持奏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阅毕,久久不语。
窗外的日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如同他内心正在进行的天人交战。
他知道,苏菱微是对的。
但他更知道,这背后牵扯的是数百年的统治根基和人心惯性。
当夜,月色凄冷。
萧玦摒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第一次踏入了那座早已下令废弃的钦天监观星台。
断壁残垣,焦痕遍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器物焚毁后的呛人气息。
高台之上,一个身影披头散发,形如疯魔,正跪在一块断裂的石碑前。
正是失踪多日的钦天监监正,崔玄。
他脚边,散落着一地破碎的零件,曾经精密无比、能窥探星辰轨迹的浑天仪,如今只是一堆废铜烂铁。
他手中紧握的罗盘,在几日前那场“意外”的雷击中,早已被熔成一团丑陋的金属疙瘩。
听到脚步声,崔玄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如破锣:“陛下,还是来了。”
萧玦立于他身后,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朕只是想亲眼看看,一个试图扮演‘天’的人,落幕时是何等光景。”
崔玄缓缓转过身,一双眼中血丝密布,交织成疯狂与绝望的罗网。
“你以为,这都是为了权力?”他惨笑一声,声音里透着一股彻骨的悲凉,“你真的以为,没有了我们,你,还有大朔,就不会亡国?”
萧玦冷哼:“朕只看到,你们的存在,让朕成了一个提线木偶。”
“木偶?不!”崔玄猛地抬头,眼中射出骇人的光芒,“你不明白……我,我们,只是在延续先师的遗志!自高祖皇帝起,每一任钦天监首座都传承着一个秘密——帝不可全醒!”
“什么?”萧玦瞳孔骤缩。
“太过清明的君主,容易洞察一切,也容易刚愎自用、躁进求成,最终耗尽国力!太过糊涂的君主,则会耽于享乐,闭目塞听,最终尽失民心!”崔玄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仿佛在宣泄几代人积压的秘密,“我们钦天监,不是在操控君主,我们是在调和阴阳!是在君主过热时,降下一场‘天谴’让他冷静;在君主过冷时,呈上一份‘祥瑞’给他信心!我们是悬在皇权头顶的镇纸,是确保这艘大船不会因为船长一时兴起而触礁倾覆的压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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