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沓还带着体温的“卖身契”，成了压垮王熙凤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被平儿半扶半抱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整个世界都在晃。
眼前熟悉的亭台楼阁，扭曲成了怪诞的影子，张牙舞爪地要将她吞噬。
她什么都听不见。
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快要撞碎胸骨的擂鼓声。
手里那沓纸，明明不重，却似有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
那上面不是墨。
是血。
是吴新登那些人的血，也是她王熙凤的血。
林黛玉。
那个病歪歪的丫头片子，用最温柔的语调，最轻柔的动作，将一把无形的刀，捅进了她的心窝子，还狠狠地搅了三圈。
杀人，还要诛心。
她赢了。
赢得如此彻底。
自己那些在内宅里翻云覆雨的手段，在人家面前，简直是三岁小儿的把戏。
可笑。
又可悲。
“奶奶，您当心脚下。”
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王熙凤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直直往前栽倒。
若不是平儿死命拽住，她这张脸就要摔进冰冷的泥地里。
她终于回了院子，被几个丫鬟手忙脚乱地扶到床上。
眼一闭，脑子里就是林黛玉那个天真又残忍的笑。
“这笔账，还请姐姐，帮我平了吧。”
平？
怎么平？
拿她的命去平吗？！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口直冲头顶，她喉头一甜，眼前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奶奶！”
“快去请太医！快！”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这位在荣国府呼风唤雨了半辈子的凤奶奶，当晚就烧得人事不省，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大观园的事务，她再也不敢，也再没力气，去置喙一个字。
潇湘馆。
夜，静得可怕。
白日里的喧嚣、血腥、混乱，都随着夜幕的降临，被彻底隔绝在院墙之外。
紫鹃和雪雁几个，小心翼翼地伺候黛玉换下衣裳，又端来安神的汤药。
“姑娘，喝了药早些歇息吧，您今天也累着了。”
黛玉接过药碗，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屏退了所有人。
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那股子在人前强撑的冷静和锐利，在四下无人的此刻，终于土崩瓦解。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后怕。
迟来的，却如潮水般将她淹没的后怕，死死攫住了她的心脏。
今天，只差那么一点点。
她就会被活生生埋在那堆土石之下。
重生一世，她带着满腹筹谋，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可她忘了。
在最原始的暴力和恶意面前，任何计谋都是虚的。
人家根本不跟你玩心眼。
人家只想让你死。
闭上眼。
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土石倾泻而下的巨大压迫感，人群撕心裂肺的尖叫……再一次冲进她的脑海。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行。
不能睡。
她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书案前，想靠着看书写字来转移注意力。
可拿起笔，前世临死前，咳血染红宣纸的画面，又与今日土石崩塌的场景，诡异地重叠。
窒息感。
无论是被病痛折磨至死，还是被土石活埋，都是同样的，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她终于撑不住了，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噩梦如期而至。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破败的，四面漏风的屋子。
她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的血从嘴里涌出来，染红了雪白的衣襟，染红了手里的帕子。
她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突然，屋顶开始往下掉土。
木梁断裂的声响，和她骨头碎裂的声响，混在一起。
天旋地转。
黑暗和冰冷的泥土，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她的胸腔，灌进她的口鼻。
“不！”
黛玉猛地从梦中惊醒，从冰冷的桌案上直起身子，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心，跳得快要炸开。
她扶着桌子，大口呼吸着清冷的空气，胸口依旧闷得发疼。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深刻的疲惫和恐惧。
原来，死亡的阴影，从未真正离开过她。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
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冷风，扑面而来。
下雪了。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细密的雪花，在夜色中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了工地的狼藉，覆盖了白日的血腥，覆盖了这世间一切的肮脏与不堪。
整个天地，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门外传来了紫鹃压低了的通报声。
“姑娘，您醒着吗？”
“王爷来了，就在暖阁里候着呢。”
黛玉的动作停住了。
水溶？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她披上一件厚厚的白狐毛斗篷，将兜帽戴上，遮住了自己苍白的脸，走出了潇湘馆。
穿过曲折的回廊，暖阁里的光，在风雪中透出橘色的暖意。
她推门而入。
水溶已经换下了那身象征着权力和杀伐的朝服，只穿了一件家常的墨色暗纹长袍，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束着。
他正坐在暖炉边，神情专注地煮着一壶茶。
屋里没有旁人。
只有红泥小炉里的炭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
窗外，是落雪的沙沙。
屋里，是茶水沸腾的咕嘟。
气氛静谧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黛玉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水溶将一个白瓷茶杯，用滚烫的茶汤来回烫了三遍，然后斟满一杯琥珀色的热茶，推到她面前。
温热的白气，带着茶香，轻轻拂过她的指尖。
沉默在温暖的空气里蔓延。
许久。
久到黛玉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那双在白日里掀起腥风血雨的眼眸，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深邃而专注。
他问出了那个盘桓在他心中许久的问题。
“你今天，为何不杀了他们？”
“以我的名义，你完全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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