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季秋。
曲江池畔,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今日的曲江,是整个大唐的中心。
龙辇驾临,旌旗蔽日。天子李隆基高坐于芙蓉园紫云楼上,俯瞰着下方波光粼粼的江水与人头攒动的盛景。
其身侧,杨贵妃巧笑嫣然,杨国忠春风得意,百官勋贵分列而坐,形成一道权力的天堑。
楼下,江岸边早已搭起了数以百计的华美幔帐,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文人士子、国子监的太学生、乃至慕名而来的外邦使节,足有数千人之众,将这片皇家园林渲染得喧嚣鼎沸。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了场中最瞩目的两个焦点。
一方,是德高望重的终南山隐士,“竹圣”魏长清。
他白衣胜雪,长须飘飘,端坐于首席,神情温和,眼眸中含着悲天悯人的光彩,仿佛不是来参加一场赌斗,而是来点化世人。
他身旁的弟子们,个个器宇轩昂,自有一股文气充盈。
另一方,则是这场风暴的中心,青龙观主,顾长生。
他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道袍,静静地坐在一方小案之后,面色比三日前更加苍白了些,鬓角那一缕刺目的白发在秋风中微微拂动,仿佛随时会耗尽最后一丝生机。
他身旁,是心忧天下的杜甫,紧张地攥着拳头的郭子仪,以及……提着酒葫芦,双目半开半阖,仿佛还没睡醒的李白。
这场赌约的分量,早已超越了个人荣辱。
它关乎“诗仙”之名的归属,关乎顾天师的生死去留,更是一场新旧文坛理念的终极碰撞。
“肃静!”
随着中官一声高喝,喧闹的曲江畔瞬间安静下来。
紫云楼上,杨国忠微笑着起身,朗声道:
“陛下,吉时已到。今日曲江诗会,既是文坛盛事,亦是为我大唐择选栋梁,当以诗文颂我盛唐气象,扬我天朝国威。便请竹圣门下高足,为我等开个好头吧!”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却直接将基调定死——谁能歌功颂德,谁就是“盛唐气象”。
“竹圣”魏长清含笑起身,对着紫云楼的方向微微一揖,风度翩翩:
“杨相国谬赞。老朽门下,不过些许顽劣之徒,只盼能抛砖引玉,不污了陛下圣听便好。”
他话音刚落,其身后一名年轻弟子便踏步而出,昂首挺胸,高声吟诵:
“紫气东来满帝京,金阙云宫耸入青。八方来朝圣天子,四海无波享太平。
……”
一首典型的应制诗,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极尽歌颂之能事。
虽无甚新意,却完美地契合了杨国忠定下的调子。
“好!”
“好一个‘八方来朝圣天子’!此等气魄,方为我大唐之音!”
“不愧是竹圣门下,一出手便知不凡!”
一时间,喝彩声、赞叹声四起。紫云楼上,唐玄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微微颔首。
杨国忠更是得意地瞥了顾长生一眼,眼神中的挑衅与轻蔑毫不掩饰。
接下来,竹圣门下数位弟子轮番上场,诗文皆是此类风格,或描绘江山壮丽,或赞颂君明臣贤,引得满场叫好,气氛被推向了一个高潮。
“顾天师,”杨国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戏谑,
“竹圣珠玉在前,不知贵方,又准备了何等佳作,来颂我大唐之繁华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长生这一席。
郭子仪紧张得手心冒汗,他不懂诗文,却能感受到那股排山倒海般的压力。
顾长生神色未变,只是平静地看向身旁的杜甫,微微点头。
杜甫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没有看紫云楼上的天子,也没有看满面春风的竹圣,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曲江的繁华,看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那里有烽火,有流民,有寒士的叹息,有边卒的白骨。
他沉郁顿挫的声音,在喧嚣的喝彩声中响起,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十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曲江池上空轰然炸响!
方才还喧嚣鼎沸的数千人,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赞颂太平的诗句,在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他们看着那个衣着朴素、面容沉郁的中年文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寂静,只持续了三息。
“放肆!”
一声怒喝打破了沉寂。
不是杨国忠,而是那位一直保持着大德高人风范的“竹圣”魏长清。
他霍然起身,脸上再无温和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心疾首的愤怒。他指着杜甫,声色俱厉:
“杜子美!圣上在此,百官在列,万民同乐,此乃何等盛事!
你竟敢在此吟诵此等怨气冲天之诗句,是何居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