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
这座丝绸之路上最璀璨的明珠,就像一头巨大的、匍匐在戈壁上的雄狮。
它的城墙,是用黄土、砂石和糯米汁混合夯筑而成,历经百年的风沙侵袭,呈现出一种坚硬而苍凉的土黄色。
城门口,人流如织。
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头戴白巾的大食使者、身披皮裘的突厥游牧,以及穿着各式服饰的汉人,赶着骆驼、推着货车,拥挤在吊桥前,等待着入城。
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粪便味、香料的辛辣味和人体的汗臭味,混合成一种独属于边境雄城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复杂气息。
一队不起眼的商队,正夹杂在人流中,缓缓地向着城门移动。
商队的领头人,是一个面容精悍、皮肤黝黑的汉子,正是换上了一身普通商贾服饰的石破金。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同样打扮的“伙计”,一个个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手始终搭在腰间的“货样”——也就是包裹着布条的横刀刀柄上。
崔器,则扮作一名账房先生,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抱着一本账簿,跟在石破金身后。
他的目光,没有看城楼上高悬的“凉州”二字,而是在仔细地观察着城门口的每一个守城士兵。
这些士兵,与渭州府兵截然不同。他们身披明光铠,手持长槊,站姿笔挺,神情肃穆,眼神中带着久经沙场的漠然与骄傲。
这是哥舒翰麾下的精锐边军,是大唐帝国最锋利的牙齿之一。
然而,在崔器那双阅人无数的御史眼中,他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注意到,在城门洞最阴凉的位置,站着几名士兵。
他们没有像同伴那样昂首挺胸,而是无力地倚靠着墙壁,眼神涣散,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偶尔有军官呵斥,他们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挪动一下身体,动作迟缓得像是提线的木偶。
疲兵症。
它已经从折冲府,开始向凉州城的卫戍部队蔓延了。
安般若走在队伍的最后。她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胡服,脸上蒙着面纱。
她的骆驼背上,驮着两个巨大的货箱,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
她的目光,同样在观察。但她看的不是士兵,而是那些等待入城的商队。
她看到,一支挂着“康家”徽记的商队,在经过城门守卫盘查时,领头的管事熟练地从袖子里,塞了一小袋东西给负责查验的队正。
那队正不动声色地掂了掂,便大手一挥,直接放行,连货车上的油布都懒得揭开。
她又看到,一支规模较小的波斯商队,因为没有“孝敬”,被几个士兵故意刁难,翻箱倒柜,查验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还被以“货物与报备不符”为由,罚了一笔不菲的“通关费”。
规矩,在这里,已经变成了可以讨价还价的商品。
终于,轮到了他们。
负责查验的队正,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他懒洋洋地走上前来,用手中的长槊,不客气地敲了敲石破金身前的货箱。
“哪儿来的?做什么买卖的?”
“军爷,”石破金从怀里掏出一份通关文牒,脸上堆起了商人特有的谦卑笑容,
“我们是从长安来的,贩了些丝绸和瓷器,想去互市碰碰运气。”
那队正接过文牒,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目光便落在了石破金那只尚未缩回去的手上——那只手,空空如也。
队正的脸色,沉了下来。
“长安来的?”他冷笑一声,“我瞧着,你们这批‘货’,可不太像丝绸瓷器啊。”
他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扫过石-破金身后那些眼神剽悍的“伙计”。
“打开!所有箱子,全部打开!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贩的是什么金贵玩意儿!”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石破金身后,几名昭武军锐士的手,已经握紧了刀柄,眼神变得危险。
“军爷,军爷,您行个方便。”崔器赶紧上前,将一本厚厚的账簿,递了过去,“我们都是正经商人,这是我们的货单,您过目。”
那队正看也不看货单,一把将其拍开,账簿掉在地上,摔得尘土飞扬。
“少来这套!老子今天还就跟你们杠上了!来人,给我搜!”
几名士兵,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
“住手。”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队伍后面传来。
安般若牵着骆驼,缓缓地走了上来。
她没有看那个耀武扬威的队正,而是对着他身后一名一直沉默不语的、看起来像文书吏的士兵,淡淡地说道:
“我认得你。你叫赵三,金城府人士。三年前,你父亲得了急病,是我安家的商队,从龟兹请来了名医,才救了他一命。这个人情,你还记得吗?”
那名叫赵三的文书吏,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否认,但在安般若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安般若没有再理他,而是从自己的骆驼上,取下了一份用火漆封口的文书,递给了那个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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