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羊肉的香气愈发浓郁。
那是纯粹的肉食香气,混合着大葱的辛辣、生姜的温润与几粒花椒带来的若有若无的麻意。对于吃了半个月胡饼炒面的归义军将领来说,这无异于琼浆玉液。
但此刻帐内无人动箸。
崔器和石破金都默默退到一旁,目光聚焦在那两位对坐的男人身上。
许远依旧穿着他那件一尘不染的绯红色官袍。他端坐的姿势一丝不苟,脊梁挺得笔直,仿佛坐的不是随时可能散架的行军马扎,而是朝堂之上象征权力的紫檀木官椅。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粗糙的陶碗,碗里盛着半碗奶白色的羊肉汤。汤面飘着几片翠绿的葱花,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顾长生则显得随意许多。他靠着椅背,手中把玩着一个银制的小酒杯,杯中空空如也。他没有看许远,目光只落在那锅“咕嘟咕嘟”翻滚的羊肉汤上。
“许大人,”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汤水翻滚的声音,“这锅羊肉不错。”
“肉是朔方军的上等羯羊,膘肥体壮,肉质细嫩。汤是白塔渠的雪山活水,清冽甘甜,最能激出羊肉的本味。火是黑风口的陈年红柳,火力均匀不燥不烈。就连这锅不起眼的陶罐,也是凉州城里最好的匠人,用昆仑山下的紫砂泥烧制而成,最善聚拢香气。”
他的话语很慢,像是在介绍一道珍馐美味。但帐篷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心惊肉跳。
朔方、白塔渠、黑风口、凉州、昆仑山。
他说的不是一锅羊肉,而是他顾长生一路走来所打下的赫赫战功。这是在告诉许远,我顾长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道士,我麾下的军队是从尸山血海里一路杀过来的!
许远端着碗的手稳如磐石。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碗,将碗沿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汤。
汤很烫,但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喝的不是滚烫的羊汤,而是一杯早已凉透的苦茶。
“汤是好汤。”
他放下碗,缓缓开口。
“但可惜……”
“盐放多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锋芒。
盐在古代是官方专营的战略物资,盐也代表着“规矩”。他在反击,他在告诉顾长生:你的战功再显赫,你的军队再能打,但在这彭城,你依旧要遵守我许远的规矩!
帐篷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崔器的手已经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顾长生却笑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伸出手从身旁的调料罐里捏起一撮雪白的盐巴。他没有将盐撒入锅中,而是轻轻撒在了自己面前那幅彭城地图之上。
盐巴如同细密的雪花,覆盖了整座城市的轮廓。
“许大人说的是。”他看着许远,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这彭城确实是‘盐’太多了,多得都快把这座城的根基给齁死了。”
“所以……”他的手指在那幅被盐巴覆盖的地图上轻轻一划,一道清晰的痕迹出现在地图之上,将整座彭城一分为三,“我才想请许大人帮我一个忙,将这些多余的‘盐’……清一清。”
许远看着顾长生手指划出的那道痕迹,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道痕迹划过的正是彭城最核心的三个区域:东城武库司,掌管兵器甲胄;南城市舶司,掌管商贸财税;北城仓储司,掌管粮草辎重。
这是一座城市的命脉!
顾长生这是要……
“你想做什么?!”许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惊怒。
“不想做什么。”顾长生耸了耸肩,“只是想请许大人配合我演一出戏,一出名为‘自证清白’的戏。”
他的手指点在了东城的武-库司上:“我要核查彭城武库,看看许大人是否真的‘玩忽职守’。”
然后他的手指又移到了北城的仓储司:“我要清点彭城粮仓,看看许大人是否真的‘贪墨军饷’。”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了南城的市舶司,以及那个盘踞在此的“四海商会”之上。
“最后……”
“我还要彻查所有与范阳有染的商队,看看许大人究竟有没有……”
“……通敌叛国。”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攻城巨锤,狠狠砸在了许远的心上!他这是要用那份荒谬的“弹劾状”作为“令箭”,将整个彭城的军、政、财大权一把夺过来!
许远死死盯着顾长生,胸膛剧烈起伏。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若拒绝,那便是坐实了罪名,顾长生甚至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就地拿下!若同意,那他这个彭城守将便将彻底沦为一个傀儡。
“你……”许远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就不怕本官鱼死网破?”
顾长生笑了。
他端起了那只空空如也的酒杯,然后从桌案下取出了一只小小的酒壶。他没有给自己倒酒,而是将酒壶推到了许远的面前。
“许大人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鱼死了,网是不会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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