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归义军中军帐。
帐内没有议事喧哗只有一种被高度压缩的凝固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桐油灯芯燃烧时特有的微苦烟火气。它混杂着沙盘上泥土的潮意。正中央的沙盘已不是彭城一地缩影。一条用蓝色细沙描绘出的蜿蜒曲线从沙盘东南角一路向北贯穿了整个舆图。
大运河。
顾长生就站在这条“河”边。
他面前的长条案上没有兵刃没有公文。只有从废官窑带回来的几十件形态各异的“骨瓷零件”。
每一件都被小心翼翼地用细麻绳按照发现时的位置悬挂在一个木制格架上。它们在灯火下投下犬牙交错的怪诞影子。那仿佛一具被拆解的巨大未知生物的骨骸。
帐帘被一只手无声地掀开一角。
安般若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她身上还带着一股子郊野深夜的寒露之气。
她走到顾长生身侧没有说话只是摊开了手掌。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断裂的木简。
木简材质是经过防腐处理的桦木。它极薄可以卷曲。这是“听风营”专用的用于在极端环境下传递密信的载体。水浸不烂火烧不易。
但此刻它从中间被硬生生折断了。断口处木刺狰狞。这显示出截获它时曾经历过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搏杀。
“负责传递它的信鸽被两支箭同时贯穿。”安般若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叶。“一支是我们的。另一支来自一个我们没发现的第三方。”
顾长生接过那两截断裂的木简。
他的指腹轻轻滑过木简上用细针刻出来的一行行细密蝇头小字。
字不是寻常的汉字。
而是一种混合了数字、天干地支和某些特定符号的暗语。
“花料—坤七—重三石二斗。”
“行件—乙卯—清水浮。”
“纲头—李鬼—过淮安闸验水牌。”
“官封—勿动—直抵汴州仓。”
每一条都简短晦涩。
顾长生看着木简久久没有说话。他的手指在“验水牌”三个字上轻轻摩挲着。
“‘听风营’里有懂漕运的人吗?”他问。
“没有。”安般若摇头。“漕帮自成一体。他们的行话比百家黑话还要隐秘。外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顾长生将木简放在了桌案上。
他抬起头看向帐外那片沉沉的如同墨汁般的夜色。
“去请许大人。”
……
半个时辰后。
许远踏入了中军帐。
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绯色官袍。走进这间充满肃杀之气的军帐他没有丝毫的不适。他仿佛走进的是自家书房。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没有落在沙盘上也没有去看那些诡异的骨瓷。
而是落在了桌案上那枚断裂的木简上。
作为一名从底层州县一步步靠着政绩爬上御史大夫之位的文官,他对这种记录着“交易”和“流程”的载体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
“这是……”他走上前微微躬身仔细地审视着上面的字迹。
“从敌人手里截下来的。”顾长生言简意赅。
许远没有问敌人是谁也没有问如何截获。
他只是伸出两根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两截木简拼合在一起。
他的嘴里开始低声地念诵着上面的暗语。
“纲头……纲指的是漕运的船队。纲头就是船队的头领。”
“水牌……这是朝廷发放给漕船的通行凭证。一船一牌记录着船号、载重、目的地。过闸口时守官只认牌不认人。”
他的解读很慢很细。每一个词都解释得清清楚楚。但念到“花料”和“行件”时他停住了。
“这两个是黑话。”他皱起了眉头。“老夫也解不出来。”
“清水浮又是什么意思?”顾长生问。
“这是测算船只吃水线的行话。”许远的手指在沙盘上那条代表运河的蓝线上轻轻划过。“漕船过闸都要核验吃水。官府在闸口两侧的石壁上刻有水尺。船吃水多深就说明装了多少货。‘清水浮’意思是这批货很轻船体几乎是浮在水面上的。”
顾长生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悬挂着的骨瓷零件上。
骨掺入了高岭土经过高温烧制密度比寻常的瓷器要轻上许多。
“许大人。”顾长生缓缓开口。“彭城官窑既是贡品,每一次的烧造、起运在官府可有存档?”
“自然是有的。”许远颔首。“贡品事关国体丝毫马虎不得。每一窑烧出多少件品相如何装箱几许何时起运走哪条水路沿途哪个州县负责交接最后送到京师由哪位内侍省的公公签收……所有的一切都记录在册一式三份。一份存彭城府衙一份上报江淮转运使司最后一份直达中书省政事堂。”
他说着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轴。
“这是彭城府衙存档的今年秋季‘官窑贡品名录’的副本。”
他解开油布将那厚重的卷轴在长条案的另一头缓缓展开。
一股子陈年纸墨混合着樟脑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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